第一百九十三章
袁春望怀着忐忑的心跟在李玉身后。
他心中有很多疑问。
疑问中又掺杂着,紧张、不安、怨憎、愤怒,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期待。
乾隆为何会突然召见我?还要特地避开各种耳目?
难道是我之前做的事被发现了?
他前几日才用了点手段将从前出卖过他的那个所谓的师傅弄死了。
不,不会,乾隆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王怎么会关心个太监的死活?
而且,他做的很干净,所有人都只会觉得他是因为偷盗宫中首饰去卖被发现了畏罪自杀的。
就像那人当初对他所做的一样。
所以,肯定不是这个原因。
袁春望忍不住开始想。
那,难道,难道……
弘历发现我是谁了?
他会承认我吗?还是会秘密处死我,以免坏了他皇考的名声?
这么一想,袁春望的眼里不禁聚起滔天恨意,若真如此,他哪怕是死也要咬下弘历的一块肉,反正他也是贱命一条,值了!
“到了,进去吧,皇上就在最里面的东暖阁。”
李玉的声音打断了袁春望纷乱的思绪。
他偷眼去看李玉,想要从其脸上看出点东西来,可李玉自始至终都目不斜视,更没半点表情,叫他什么也看不透。
“磨磨蹭蹭地干嘛呢?你还想让皇上等你啊!”
陈进忠见他动作拖拖拉拉,不由催促了句。
袁春望赶紧迈开腿踏进大殿。
低垂的头颅上,那双阴鸷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
大殿里,一个宫女或太监都没有,还少见地让李玉、陈进忠两位首领太监一同守在殿门外,足见此次召见的隐秘。
这是袁春望第一次进入重华宫。
他不由露出个苦涩的笑,当年他被净完身,伤口好后进宫时,正好碰到弘历大婚,他何其有幸见到那样盛大的场面。
弘历洞房花烛好不得意,可自己却再也没有机会娶妻生子了!
袁春望恨恨地打量起殿内的布置。
明间正中央是个大地台,地台最前面有两张宝座,宝座中间摆了张小方桌,想来他弘历夫妻二人坐于此对弈品茗该是何等惬意?
再看去,宝座后有个巨大的花梨木刻屏风,屏风上面有块匾额,上书‘乐善堂’三个大字,沿着匾额看上去,是数百块彩画花砖铺就的屋顶,顶上吊着数盏精美华丽的宫灯。
目光随着宫灯坠着的流苏穗下移,地台上铺着块大方毯,方毯东西两角各立着盏青石地灯,灯柱上刻有龙纹,地灯边各有只三足景泰蓝掐丝双耳狮子盖熏炉。
地台之下,左右两边交差放着三把椅子、两张高几,供来客坐,其前方靠墙摆着两张长案,各放了些玉器、木雕、镀金珐琅盆景之类的摆设,摆设上方的墙壁上各挂了个紫檀木边框山水画挂屏。
富丽堂皇、雕梁画栋,简直快看花袁春望的双目。
相比较起来,自己呢?
小时候的土房子、后来的破庙、辛者库时的小太监围房,他住过最好的,就是如今的敬事房太监住的四合院其中一间厢房,但,便是这样一间小小的砖房,也不属于他,而是还要同另外两个委署总管同住。
人比人,气死人。
他们明明是同父的亲兄弟,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袁春望内心的不平几要喷涌而出。
嫉妒就像无数只蠹虫啃食着他的心,那上面早已千疮百孔。
在即将进入东暖阁前,袁春望平复了下心情。
乾隆就坐在中间休息室靠北墙的炕床上。
“奴才叩见皇上。”
他低着头,并不去看弘历。
不仅是规矩如此,袁春望也怕会控制不住自己。
“起来回话。”
乾隆声音平平,听不出喜怒。
袁春望应嗻,站起来,头依旧低着。
“抬起头来,看看,这是不是你之物?”
一直被他尽力保持的表情瞬间破防,袁春望脑子里已一片空白,嘴巴张着就是说不出一个字。
袁春望曾无数次设想过这一天的场景,然,这一天真的到来时,他却不知道该做何反应了。
“坐吧。”
乾隆看到他脸上青青白白变幻不停,都快站不住的样子,有些于心不忍。
别人或许还不清楚,但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袁春望跟他乃是亲生的兄弟。
当傅恒把佛珠交到他手上时,他一眼就认出了这手串乃是他皇阿玛昔日随身携带的那串。
小时候,乾隆经常看到他的皇考手持这串佛珠时不时捻动几下,差不多算得上是其最钟爱之物。
直到后来,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就再没见过这串佛珠。
具体是哪一天呢?
大概是乾隆八岁那年,某次皇考外出办差回来后。
袁春望的出生日期已被傅恒证实,就是那年下半年的十二月中旬,也就是皇考回府后九个月的样子。
若真还有金丝蟒袍为证,那则证据确凿了。
“不用怕,朕让你坐,你就坐。”
见袁春望不动,乾隆又重复了一声。
“皇上真的愿意与我这个残缺的太监同坐一室?”
袁春望眼中似有光在闪。
“你不必试探朕,朕既然召见你,就表示朕对你的情况了解得七七八八了。”
“所以,皇上还想知道什么?”
袁春望这才在炕床侧边的椅子上坐下。
这一坐几乎花去他的全部力气。
坐下来后,袁春望只觉手软、脚软、全身都软,假如乾隆没有赐座,他恐怕已经瘫倒在地了。
“你当要明白,仅一串佛珠还不能证实你真的是……”
乾隆适时停下来。
袁春望立即接话道:“我还有一件亲王金丝蟒袍可做佐证。”
“这个朕已晓,朕要问的是,东西被你藏哪儿了?”
“皇上,您问这个干嘛?”
还挺警觉。
不过吃了那么多亏,合该这么警觉。
乾隆反问:“怎么,你还怕朕是借表关心之名施行骗之事,待东西到手之后就会卸磨杀驴?”
傅恒已将袁春望的大部分经历禀报于他,哪怕让他的暗卫一路追查,要不了多久,也能查到。
只是,如此一来,此事必会被更多人知晓,这才是乾隆真正顾忌所在。
“就算朕真的想那样做,你以为,你又反抗得了么?”
听到乾隆这么说,袁春望反而安了心,缓缓说道:“东西在……”
当初,养父死后,袁春望没钱替他下葬,只能一点点用树枝和手挖出一个坑,将养父草草安葬。
袁春望用仅剩的钱买了个瓷盒子,将那件金丝蟒袍用厚厚的布包裹起来放进去,接着又用干草灰填满瓷盒,最后用陶土将盒盖间缝隙封住,晒干后埋在了他养父坟旁边。
他不能让这件能表明他身份的衣服有一点腐烂的可能,而他那时还只是个十岁稚童,也不方便带着如此贵重之物上路。
然而,他到底还是太年轻,另一件信物在他到京城不久就失去了。
京城的城门好进,皇城的城门却难进。
袁春望一连在几个门转悠了好几天,都没找到进去的门路。
直到遇到个‘好心人’见他可怜,问他是不是想找什么人?
经历了小偷事件,袁春望已有些许戒心,便谎称是来找几年前到宫里当差后与家里失联的哥哥,那人说可以带他进入皇宫,他便傻傻地跟他走了。
结果,吃了个对方递过来的包子后,袁春望就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只觉自己下身好疼好疼,当时他还并不清楚这代表了什么。
直至,他一摸领口,发现佛珠丢了。
“大叔,大叔,你去哪儿了?我在什么地方啊?”
袁春望哭起来。
然后,一个太监推门进来,冲他吼道:“喊什么喊,你爹把你卖了,从今以后,你就跟我一样了。”
“他不是我爹!”
从今往后,你就跟我一样了。
袁春望到现在还记得那太监说这句话时的语气,那种看到别人跟自己遭逢同样不幸时的幸灾乐祸。
又一次从当年的噩梦中醒来,屋里静悄悄的,只偶尔能听见对床的人翻来翻去的声音。
他再睡不着了,便睁着眼躺在床上盯着屋顶看,即使,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
这些年,袁春望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他总会被曾经的那些往事缠身,从未有过安宁。
梦里,是十岁的他人事不知地躺在张小床上,裤子被只手脱了下来,另有只手举着把剃刀朝他下身挥去。
那刀是那样的锋利,刀面反射出的光刺得袁春望眼睛都睁不开。
“醒来,三娃,醒来啊!”
他急迫地喊。
可,床上的人却始终昏迷不醒。
最近,这种梦愈发频繁了,但,事情好像有了一丝变化。
当袁春望又一次在梦中急迫地想要喊醒曾经的自己时,床上的他眼珠子似乎转动了几下,垂在身侧的手也像是有要抬起的趋势。
“皇上要见你!”
袁春望脊背一紧。
还是李玉,还同上次一样避开了所有宫人。
从重华宫出来,冬日午后的太阳光照在他身上,有种不切实际的温暖之感。
这种感觉,自己多久没有感受到了?
袁春望摸着衣领里的东西,眼角流下一滴泪。
“既然皇考把它留给了你,袁春望,那便物归原主吧。”
“皇上,可以不要叫我袁春望吗?”
他不喜欢这个名字。
当初,那人谎称是他爹,就根据自己的姓给他起了个名字,以登入名册中。
落井还要下石。
春望啊~
山河破碎,他也是个破碎的人。
后来,袁春望才知晓,他的‘爹’乃是昔日廉亲王的得力助手,受连累被贬为上驷院的一个小小主事,他自是也记恨雍正的。
袁春望宁愿被叫三娃。
“既然这样,那朕这个做哥哥的,给你起个名字,你可愿?”
“昔日,皇考出外办事,经常化名艾姓,你便姓艾,名,宏宽。”
袁春望刚要叩谢皇恩,就听到乾隆又道。
“宏,屋深响也,又,广也,愿你能以宽广的胸襟、宏达的气魄去走向未来的人生。”
乾隆说这番话的意思,袁春望,哦,不,应该说艾宏宽听得明白。
他没有任何犹豫地选择了接受。
许是,他卑微地活了太久,所以,能得到今天这个结果,他便觉得非常满足了。
“皇上,投桃报李,弟曾从敬事房总管吴书来处听得一个秘密,弟不知其真假,但皇上应该会想知道。”
因为尔晴之前的所作所为带来的影响,娴贵妃急需培养出新的暗桩。
于是,袁春望‘再’一次带着两坛好酒去讨好吴书来。
不过,这一次,他的目的不是取而代之,只是想更上一层楼。
毕竟,现在的他还不够格,毕竟,站得更高才能更方便笼络人心。
“四阿哥生母乃嘉兴钱氏。”
喝醉的吴书来依旧没管住嘴。
袁春望还欲再问详细一点,但,吴书来已头一点,栽倒在桌子上。
对于当时的袁春望来说,这绝对是一个可以用来报复他那个时候所认为的仇人的绝佳消息。
因此,袁春望私下打听了一番,得知雍正并无妃嫔姓钱,可,有几个老人依稀记得,很多年前,先帝还是亲王时,曾赐死了个侍妾,好像就是姓钱。
但,这些他就没说了,不该由他说。
艾宏宽仍以袁春望的身份走出了重华宫,因为,袁春望还需要一个适合的时机从皇宫消失。
乾隆看着其转出门的背影,思索起他那句话的意思。
“来人,传吴书来。”
“奴才……”
“不必多礼,快说!”
太后心急如焚,哪还有心思等刘姑姑慢吞吞地行礼。
刘姑姑便不再耽搁,简洁明了地回道:“那日,皇上要召见吴书来,却没想到他前夜又喝得大醉,夜里睡着后,被自己的呕吐物呛死了。”
但,吴书来死了,不代表当年的事就没人知道了:“皇上又派人去查了玉牒,但似乎并未解惑,仍坚持要继续查下去。”
娴贵妃在一旁静静听着,并默默分析着当前的情况。
就是她将皇上在查自己生母的消息告于太后的,而她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自然是袁春望讲的。
昔年,娴贵妃弟弟入狱,她欲卖首饰筹钱救弟,而她找来帮忙的人便是袁春望和当初带他的师傅,却没想到此事被高贵妃发现,有意刁难,其师怕得罪宠妃,就把一切都推到袁春望身上,污蔑他偷盗宫中财物去转卖,由此,袁春望被打了一顿后,充了辛者库。
但,袁春望也算因祸得福,娴贵妃承了他的情,得势后有心提携他,他才一步步当上敬事房委署总管,至于他的师傅,下场嘛,以袁春望的性子,自然早就找到机会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了,而且还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袁春望想到自己就要离宫,娴贵妃毕竟对他有恩,就将这个消息当人情还给了淑慎。
太后对此的重视程度令娴贵妃猜到,怕是皇上生母之疑并非完全空穴来风。
此时此刻,淑慎是即有些兴奋,又有些惶恐。
兴奋的是,若她能助皇上与太后解除误会,她将获益匪浅,惶恐的是,假使太后真不是皇上生母,而那个钱氏之死亦有可疑,那她上了太后这条将沉的船就很难再下去了。
这是一次赌博。
赌的是,她辉发那拉氏一族不会永远那么倒霉。
太后在刘姑姑说完那番话后就陷入了长久的无言,娴贵妃看在眼里,心中无限猜测。
“如果让皇上这样查下去,那太后您多年的心血就毁于一旦了!”
娴贵妃还没来得及吃惊,就又听到刘姑姑建议道:“太后,不若您就跟皇上实话实说吧,皇上会理解您的?”
“不!”
却被太后一口拒绝。
“太后,您莫太激动,当保重身体。”
娴贵妃上前两步,为太后抚背顺气。
她观刘姑姑的神情,不似惧怕皇上知道真相,可见太后没有做对不起皇上的事,可太后却不愿说,反应还这般异常,是为何?
不过,眼下不是她插嘴的时机,娴贵妃只能将疑问藏在心里。
少顷,太后情绪恢复,凝眉平静道:“既然皇上已经开始查了,想来我也无法再隐瞒下去。”
娴贵妃知道了个惊天大秘密,在回翊坤宫的一路上都还有些恍恍惚惚。
虽然太后说的那个故事合情合理,但她还是从太后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情中察觉到了几分不寻常。
真相真的就是如太后所说的那样吗?
聪明的淑慎没有点破。
真相到底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让皇上相信。
不过,太后再急,也不能上赶着去解释,得等皇上自己找来。
在翊坤宫门口,娴贵妃遇到了刚从长春宫出来的傅恒与尔晴。
“忠勇公与夫人好闲情,家中人不够你们管,还要管内宫的人。”
她想起袁春望说的话,简直要恨死面前的夫妇了,何况,袁春望乃她的人一事,也被两人得知,她无需再作戏。
袁春望两次被乾隆召见乃秘事,除了少数几个没人知道,因而,他只对娴贵妃说,是傅恒无意中查到他从前做过的一些不好的事,要问罪,所以,他便用从吴书来处得知的秘密换得皇上免除他死罪,只被逐出宫。
这番说辞,其实有很多疏漏,毕竟一个太监得犯多大的罪才会让皇上亲自过问?而且,皇上又怎么可能将一个知晓他身世不明不白的太监放出宫?
只不过,当时的娴贵妃被‘四阿哥生母乃嘉兴钱氏’这十个字哐当砸昏了头,自然就未发现其中的不妥之处。
而今,她又陷入到另一团迷雾中,就更没心情去关心一个已经没了用的奴才了。
淑慎阴阳怪气一番后,转身进了崇禧门。
留下傅恒与尔晴面面相觑。
“我的夫君,你这是做了什么得罪她了?”
尔晴不由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