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二月初五，嘉妃即将生产，乾隆念其生育有功，下旨把她晋为嘉贵妃，待其出月子后再行受礼。[1]
没有人料到，这一举动，竟直接把那个指使画屏在永璇马上做手脚的幕后黑手给刺激得直接自爆了。
初七凌晨，嘉妃羊水破，一早配好的保胎医官、产婆、一干宫女太监有条不紊地开始做着准备工作。
钟粹宫主殿外，继后带领一干妃嫔在产房外等候，皇帝并没有来。
嘉妃寅时作动，到辰时已宫口全开，开始分娩了，辰初二刻，一阵哇哇的啼哭声中，嘉妃又生下一个小皇子，齿序十三。
继后立即派人去通知乾隆，虽然乾隆还在为日前傅恒上报的八旗生计问题所烦恼，听闻消息，还是展开了笑颜。
等乾隆赶到的时候，小皇子已被清理干净，在乳母怀里吃奶了，被抱出来给乾隆看时，还是睁眼的，瞳仁又大又黑，长得也很壮实，白白胖胖，乾隆更高兴了，喜道：“十三阿哥身体健硕，虎头虎脑，望得神明庇佑其安安顺顺，至于成人，就叫承佑吧。”
说完又下旨赏赐了嘉妃宫中首领太监胡瑞、姥姥徐氏、王氏等十一人。
‘承佑’未从永字，只是乳名，待其六岁入学后，再行赐名。
这个时候，众妃嫔心中再怎么不痛快，脸上也都满是笑意，嘴里说着贺喜的话。
“哈哈哈哈……”
一片祝语中，猝然出现个不和谐的声音，不知是谁笑了起来，笑声诡异得很，听着有点吓人。
乾隆拢起眉，看向在笑的那人，怫然不悦：“揆常在，你为何作此怪笑？”
“揆常在？是啊，我是揆常在，常在，常在，长久存在，可我在这宫里为什么没有一点存在感？”
揆常在声音幽幽，视线从一众望着她的人身上扫过，她们有的诧异，有的不解，有的似有不忍，有的只是漠不关己的冷然，表情各异，最后，落在了脸色越发阴沉的乾隆身上。
她并不惧，这些日子她也担惊受怕够了，不如来个痛快的：“皇上记得……不，皇上知道我的名字吗？你们记得我的名字吗？”
“再过一年，我进宫就快十年了，可是总共就只被召寝过两次。”
“之后，我就成了这深宫里的一个透明人，每天请早安、用早膳、用晚膳、请晚安，第二天再重复着相同的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有时候，我甚至都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还活着，还是早就已经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她自嘲地笑，肆意宣泄着心中的积郁，完全不在乎这些话有多大逆不道。
“没有人在意我，唯一稍微还有点存在感的恐怕就是‘揆常在’这三个字了吧？可，我明明是有名字的啊！”
揆常在开始哭，哭完又笑，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显然精神已经不正常了。
继后终于反应过来，还没开口，有人先开口了，是乾隆。
“你的名字，兆佳氏，兆佳揆月。”
“皇上记得我？”
不止兆佳揆月感到惊诧，其他人也都一样诧异，毕竟连她们也不是每个人都记得揆常在的姓名的，揆常在的这番话又何尝不是她们其中一些人的内心写照呢？
皇上竟然记得她的名字，兆佳揆月怀了些希冀，却被乾隆接下来的话无情地粉碎了。
“你指使宫女谋害皇子，罪无可恕，朕念你或许是一时行差踏错，所幸未造成严重后果，若你能主动投案，本可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可你竟还满腔怨愤，大庭广众之下，语无伦次，大放厥词，规矩礼仪何在？”
此前，傅恒已查出画屏之妹在何处当差，自然也就顺藤摸瓜查出了是揆常在利用妹妹威胁画屏以下犯上，加害永璇，只是诸多原因让乾隆未对揆常在治罪。
一来年前定于二月讨伐阿睦尔撒纳的大军已于年前十一月中旬出发，许多军务亟待处理，二来此案牵涉八旗生计问题，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好草率处理，三来嘉妃就要临盆，若是受到刺激，于胎儿不利。
因而，乾隆决定将此事押后处理，并令傅恒暂将此事压下，专心协办勘乱阿睦尔撒纳。
谁成想揆常在竟会自己跳出来找麻烦，乾隆脸色铁青，完全不想再看见她，一挥手，沉声道：“来人啊，着朕旨意，揆常在突发癔病，疯言疯语，行为无状，恐伤及人，即日起，移置储秀宫漪兰馆，无令不得外出！”
揆常在受到刺激，言语更加颠三倒四，嘴里一时高呼是嘉妃仗势欺人，害她不能有孕，她只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时又喃喃低语，说佩兰已经被她送出宫，不可能有人知道是她做的，一时又大喊自己冤枉，跟乾隆求饶。
但已没人在乎她说什么，她被捂住嘴，挣扎着被太监拖走了。
揆常在口中的佩兰便是画屏之妹，自画屏被抓后，揆常在无时无刻不提心吊胆，寝食难安，后来她听说画屏供出了令妃，虽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也微微放下了点心，可皇上却一直不治令妃之罪，揆常在又开始惶惶不可终日。
再之后，继后故意引导妃嫔们提起此事，妃嫔们当时嘴上未多说什么，回去后私下里都在传皇上素来宠爱令妃，根本不信是令妃所做，已经下令要彻查此事。
揆常在精神绷不住了，虽知死人才是最能保守秘密的，但她实在不敢下手，就谎称佩兰生了重病，要将其送出宫去。
本来，这并不是多么引人注目的事，从前也不是没发生过类似的情况，然而，此时傅恒已开始重新核查先前被遗漏的宫女名册，而佩兰之名就在其中，傅恒直觉有内情，一查，拔出萝卜带出泥，整个事件就水落石出了。
佩兰将一切都交待出来，原来，在几年前，嘉妃还是小嘉嫔，怀着永璇的时候，那时，揆常在也刚进宫不久。
一次逛御花园时，揆常在一时不察，冲撞了小嘉嫔，小嘉嫔仗着自己身怀龙胎，非要揆常在去浮碧亭摘朵荷花向她赔罪，碍于位份，揆常在只能照做。
却不想，她一个不小心就掉进了池里，虽被救上来了，却从此后一到信期就腹痛难忍，只不过，太医怎么会为了她一个小小的常在去得罪正当宠的小嘉嫔？
何况女子经痛本就寻常，谁能肯定和这次落水有关？于是，这件事不了了之，小嘉嫔也未受到任何处分。
揆常在一直为此耿耿于怀，年前，她实在痛得厉害，御医为其诊治，说她脉息微细，系阴虚气弱，是淋痛经闭之症，恐难再有孕。[2]
而这时，那个罪魁祸首居然又有了孕，揆常在岂能不恨？
这一切缘由傅恒俱如实禀报给了乾隆，但，又怎么样？
一个怀有龙种的妃子和一个不受宠且不能再有孕的常在，熟轻熟重？
本就心情不太好的乾隆这下子更糟糕了，连与傅恒等人商讨军策时都很明显可以感觉到他的低气压，众大臣不知何故，只能屏息凝神，更加小心奏对，免得说错什么话，当了池子里的鱼。
此时大军还在途中，战事并不吃紧，多是调配粮草以备军需，还没有必要日夜随候，今日也不是轮到傅恒当值，正好他散班后尚书房也差不多散学了，他就顺道去接福康安。
宫道上，傅恒和福康安并排走着。
“福康安，听说你最近郁郁寡欢，一点小事儿就大发脾气，还有给你准备的糕点，为何不吃？”
傅恒肃着一张脸，看不出什么来，福康安瞥了眼提着食盒跟在后面的小太监，小太监立刻心虚地低下头。
但顾忌到他阿玛在，福康安只能暂时压住气，他仰起头，不悦道：“都不是我从前吃的那种，我不喜欢吃。”
“怎会？一直都是让人在你常吃的那家买的，亦是你爱吃的几种啊？”
“味道就是不一样了，我吃得出来，要么……”福康安转身恶狠狠看向随侍他的小太监：“就是你这个奴才……”
他还没说完，小太监立马跪下叩头，连呼：“奴才冤枉啊……”
又是赌咒又是发誓自己绝未动过这食盒，食盒怎么从忠勇公府里的人手上拿来的，现在还是什么样。
“哼，满口胡言，不是你是谁！”
福康安哪里会相信，傅恒面色一凛，眉头攒起，拦住了就要用脚去踢那小太监的福康安，喝道：“住口，福康安，你不问缘由，就定罪于人，罚你将《后汉书·卓茂传》抄写五遍。”
他停了一下，看向福康安，见其虽有不情愿，却并无不服气之色，便缓了语气问：“康儿，你可知阿玛为何要罚你抄这个？”
福康安怏怏地低着头，似在愧赧：“知道，卓茂虽只是一个小官，却性情宽厚，谦恭仁慈，其治下，百姓们都非常敬慕爱戴他。”
“所以呢？”
“阿玛是想让我知道做人不应该像那个失马人一样，不分青红皂白，随口冤枉人，要束身自修，宽仁恭爱，要体恤下人，不应恃势凌人。”
傅恒轻轻叹息，‘嗯’一声后说：“过而不能知，是不智也；知而不能改，是不勇也，人不贵于无过，而贵于能改过，康儿，你知错就好。”
……
“爷，您让我请的顺意斋的老师傅，我请回来了。”
翌日，傅恒从军机处下值后，因为还早，便先行回府，皇上钦定他撰写旗务则例，整顿八旗冗弊问题，以肃风纪，他最近除了军机处，就是在忙着这事儿。
听到杜枫的声音，傅恒放下笔，走出书房，随他到前院客屋偏厅，一个年逾花甲，胖胖的，长得十分和善的老人家正喝茶等着，远远见傅恒走过来，通身的气派，是他从未见过的贵人，忙站起身见礼。
傅恒回了个礼：“老师傅您好，快请坐。”
不倨傲的态度让老人家放松了许，坐回位置憨厚地笑着说：“这位大爷，您好您好。”
他已听杜枫说过缘由，是这家小少爷只爱吃他做的糕点，可是顺意斋换了新师傅，口味变了些，所以请他来专门给府里的小少爷做糕点吃。
这家人佣金给得多，不用他每天做，一次要做的量也不多不累，老师傅做了一辈子糕点，突然闲下来还真不习惯，所以乐意得很。
傅恒此来是有些好奇，福康安非不肯吃现在那师傅做的，只好让杜枫找来这位老师傅，不过，他也吃过顺意斋换师傅前后的点心，没觉得有差别。
“老师傅，是否方便告诉我你做的糕点中有什么特别之处呢？”
特别之处？
那新师傅就是他教出来的，要说特别，应该只有一个地方吧？
“方便，方便，也没什么特别的，一般人吃不出来，吃出来的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
老师傅自己喜欢所以做的时候就顺手这么做，他徒弟不喜欢就从来不加，所以口味才略有不同，老师傅没想到有人能尝出来，还特意请他专门这样做。
见有人这么喜欢吃自己做的东西，老师傅笑得合不拢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其实，这是有人教我的。”
“有人？”
傅恒心念一动。
老师傅眯起眼睛回忆着说：“是啊，我记得，是个顶好看的女娃娃。”
女娃娃？
喜塔腊尔晴，那应该就是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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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考虑了一下，这里小嘉嫔已经升为嘉妃了更合理（是生永璇后晋的位），前文俱已修改。
[2]关于御医诊断的词，有参考揆常在百度百科，其余皆是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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