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注视与盯梢（三）

千寻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当头一棒打了个措手不及。没想到塩月伊織笔下傲娇可爱的小黑猫猫饭竟然找不到了。她于是赶紧继续往下读，期望能在后续的日记中看到事情的转机。

2003年8月20日 夏

猫饭丢了。我找遍了所有的地方。在它的猫窝旁边等了很久很久它都没有出现。猫窝空了，就像当时小彻搬走后他们家的房子空了一样。不，这次更糟。小彻只是搬家了而已，他跟叔叔阿姨在一块儿所以大概没什么可担心的。然而猫饭却是走丢了。明明一直以来我是猫饭的妈咪，但是就这样任由它找不着了。小彻临走前嘱咐我要照顾好猫饭的，我没做到……

我今天来本来是想要告诉猫饭一个好消息的。昨天爸爸妈妈跟我说我们家也要搬家了，是要搬去北海道。虽然和小彻不是在一个地方但是因为妈妈答应我可以带上猫饭一起走我还很高兴来着。然而猫饭却好像不在了。听说最近有一些陌生的叔叔们在街区附近抓捕流浪动物，也不知道猫饭是不是让他们给抓走了。

猫窝旁边好像有打斗的痕迹，食盆旁边湿湿的泥土里有猫饭的爪子留下的乱七八糟的爪印。我不敢再看，从灌木丛里爬出来之后只觉得双腿发软站不起来。我竟然把猫饭给弄丢了。天快黑了，街区公园里没有别人，天上有好多云，暗沉沉的。我找不到猫饭真的是急坏了——我明天一定还再去找！要是猫饭能平安回来就好了。

这篇日记写到这里就没有了下文。千寻楞楞地盯着那一页日记，下课铃随时都可能响起。下课后老师和班上的同学都一定会再次围上来询问她身体的状况，然而这会儿她却很需要一个人静静地思考。于是她将塩月伊織的日记本夹在自己的腋下，匆匆地站起了身来。她径直走上讲台，跟任课老师说自己的身体还是有些不舒服，需要提前离开到校医务室去一趟。老师十分理解地点了点头表示应允，并推了推快要掉到鼻尖的眼镜，用看上去有些夸张的关心的神情将千寻打量了一番之后就放她离开了。千寻于是谢过他，转身快步走出了教室。就当教室的门从她的身后关上的下一刻，下课铃响了，意料之中地，班上的气氛瞬间就人声鼎沸着活跃了起来。千寻径直往天台的方向走去。她在自动贩卖机旁地上的软垫上靠着墙坐了下来。她深深地吸进了一口秋天里像是弥漫着些淡淡的葡萄味的空气，然后再重重地将它呼出；她将自己的身子蜷了蜷，再一次将塩月伊織的日记本翻开到刚才的那一页上，继续读了下去。

2003年8月21日 夏

我又把能找的地方都找了个遍，猫饭还是没有回来。我今天没有心情再写更多，我好怕猫饭是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2003年8月22日 夏

今天出去找猫饭的时候我碰到了那些在社区里抓捕流浪动物的叔叔们。我没多想就直接跑了上去，叫叔叔们把猫饭还给我。可是跟我设想的不太一样的是，那些叔叔们看上去并不像是坏人。穿着灰色工服的那位个子很高的叔叔还给我吃了饼干。听说猫饭丢了他们甚至帮忙将我带去了我们家附近的宠物收容所。叔叔们告诉我如果猫饭是最近走丢的那么有可能是被他们的同事给误抓走了。他们向我保证说，如果真的是那样在宠物收容所里就一定能找到走丢的猫饭。

我又燃起了希望，跟着他们到收容所找猫饭。猫饭是一只长得很有特点的黑猫，它的尾巴上有一块颜色像是比纯黑色稍稍浅一些的棕黑色斑痕，除此之外，它的眼睛也不像别的小黑猫那样多是亮黄的颜色，猫饭的两只眼睛颜色不同，左边的那只是是黄色的，而右边的那只却是像宝石一样的纯粹的蓝色，仿佛还总是幽幽地发出青绿色的光。我有信心自己一定能认出猫饭来。

我跟着叔叔们查找了近几天所有的动物收容档案，也一一亲眼确认过每一只刚被收容的流浪动物，然而却到处都找不到猫饭的踪影。我一看就知道，那些小猫都不是猫饭。我很不甘心，又再看了一遍，结果却还是一样。

我的希望再一次落空，我渐渐开始接受，猫饭大概是真的不会回来了。也许它是被别人捡走了？毕竟它是一只很漂亮又很有特点的小黑猫。我倒有些希望是这个结果，因为如果是这样的话，至少猫饭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开始了有人照顾的新生活。神明大人，请保佑猫饭吧！希望它是真的去到了一个很好的人家。我就要搬家了，如果真的再也找不到猫饭，拜托请一定让猫饭的新主人好好照顾它。拜托了！

千寻看到这里十分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在楼下的方向传来了下一节课上课的提醒铃声，然而千寻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产生了想要逃课的想法。冥冥之中仿佛有着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在催促着她继续读下去。她于是干脆决定不回去，将本子又往后面翻了一页阅读上面的内容。

继2003年的8月22日之后，塩月伊織的日记许久都没有再更新过了。下一篇日记的日期是2003年的9月14号。在这篇日记里依然没有提到与猫饭有关的任何新消息。事实上，塩月伊織在写这篇日记的时候他们全家已经举家搬到北海道去了。

2003年9月14日 秋

我们终于来到了北海道的新家。我家的的房子是一幢白色的小楼，房子的装修看上去很偏老式，妈妈说那是奶奶在世的时候住过的房子。房子一共两层，我的房间在二层。整个屋子的色调有些暗沉，好在窗外就能看到庄园里大片的果园和好看的花田。那里曾经是外公的庄园。他家住的地方离札幌虽然不远可是也隔了一段距离，我的新学校在札幌，为了不耽误上学爸妈给我选择了札幌市的一所寄宿制女子中学。我就要升入中学部了，妈妈说我们搬家过来的时机刚好不影响我入学。班上其他的同学也是新生入学，我不必作为转学生加入新的班级应该算得上是件好事。

新家一楼的起居室里放着个老钟。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那个钟看上去阴森森的有些吓人，所以我每次经过它跟前的时候都会叫自己走快一些。听说爷爷奶奶早就不在这个庄园里头住了，爸爸妈妈说他们搬走之前庄园曾经是爷爷经营的主要产业。明明经营得好好的却要搬走真是奇怪，然而不管我怎么问爸爸妈妈他们都不肯告诉我爷爷奶奶离开庄园将住所搬到函馆去的原因。爷爷奶奶后来虽然在函馆经营着一家杂货铺的营生，但听说收入一直不怎么好，真不明白为什么爷爷放着这么大的个庄园不要，离开家乡去别的地方做小生意。现在这里只剩下这幢白色的小楼是我们家的了，外面的庄园听说已经早就卖给了邻里中一户姓冈本的人家。冈本叔叔人很好，他还说我可以随意到庄园里头去玩。

要是小彻和猫饭也在就好了。希望开学后能在学校里交到新朋友吧。

千寻将这篇日记反复读了几遍，她越来越觉得塩月伊織日记中描述的这个位于北海道的家和在神隐君的幻境中她作为“塩月伊織”住的那个白色的小房子非常相像。无论是房间里暗沉冷清的色调还是一楼起居室里的那个老旧的报时钟都跟塩月伊織日记中所写的一模一样。虽然不敢完全确定，但千寻总觉得这两处地方有着不容忽视的联系。这些真的都只是巧合吗？如果这个小本子里所记录的真的是真实世界中塩月伊織四五年前的日记，那么这处房子以及塩月伊織这个人物也都应该出现在札幌附近的某处才是，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江川呢？不仅出现在了江川，这幢白色的小房子还就千寻家房子的隔壁。仔细想想，目前为止塩月伊織这个女孩子和千寻唯一的联系大概就是他们两人都认识森川彻，仅此而已。那么特地安排了这么一出神隐君却是用意何在呢？就算两人认识，塩月伊織本也只应该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女孩子，她应该带着和森川彻一起长大的美好记忆单纯地过着属于她自己的生活才对。如果只是借用了她的身份让千寻“成为她”好进入幻境那又何苦还叫她读这本突然凭空出现的日记呢？更何况塩月美咲子小姐诡秘的行踪和令人感到不安的微妙的态度都已经足以叫人费解的了。这本日记与她又会有怎样的关系呢？

千寻将日记本半合上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她渐渐开始相信，这个幻境中所出现的人物和事物中一定是存在着某种得以解释得通的逻辑的。特意叫这本日记突然出现一定是有意义的。

下一个瞬间，一个声音毫无防备地闯入她的脑海，千寻突然一下子想到了什么——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妈妈的声音——

“孝三和美智……两年前在一场车祸中……唉，伊織酱真是个可怜的孩子……”

那是刚进入幻境时，千寻的妈妈荻野悠子对询问塩月伊織家中状况的山田警员所说过的话。除此以外，她又想起塩月伊織家中的佛龛里供奉着的塩月孝三和塩月美智的灵位——如果这些信息也对得上的话，塩月伊織的家中一定是发生过什么意外了！千寻尚不能确定的是，这场意外和森川彻或者神隐世界是否会有着或多或少的某些联系。她于是匆匆地继续将日记往后翻，希望在之后的日记中了解更多。然而她刚将日记本翻到下一页正准备读那上面的内容时却被人打断。

“伊織酱，还不打算回去吗？我还以为你就算逃课也最多不会超过十分钟嘞。”千寻被说话人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她猛地抬起头，下意识地将日记本啪的一声合上，这才察觉在自己坐着的地方斜前方不远处的地上盘着腿坐着一个男生。他随性地靠着身后天台的扶手栏杆，一手拿着速写本，另一只手则摆弄着一根绘画用的自动铅笔。他这会儿正看着千寻这边的方向，朝她挥了挥手，表情自然地笑了笑。

菅原涟又继续说道：“啊，没有要打扰你的意思。我只是有些不放心你所以上来看看——你刚刚在教室的时候把大家都吓了一跳，不要紧吧？”

“抱歉……”千寻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将一侧的头发抚到耳后，向菅原涟解释道，“我昨天开始就有些不舒服，今天上学怕迟到所以路上赶了一下，没想到会这么难受。我就是上来透透气，这会儿也差不多要回去了。”说着千寻站起身来要走，菅原涟却又叫住了她：“不用着急走的，这节课本来就是自习，我上来的时候班上的家伙们一半都跑去操场玩躲避球了。因为阶段考咱们班成绩不错，所以被特别批准可以去室外活动活动。”

听了菅原涟的话，千寻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菅原涟往速写本上又画了几笔，边画边转换了腔调神秘兮兮地对千寻道：“呐，伊織酱，刚才你身体不舒服的时候赈早见君可是一直在看着你哦——好像很担心的样子……”菅原涟说着翻着眼睛看着千寻笑道，“嘛，比起这个，托他的福，我今天还见识到了女神难得一见的样子……”他的神情看上去饶有兴味、若有所思。千寻注意到他说这话时将手中的速写本往前翻了一页。因为他用手掌抵着那页纸她并没太看清，但是千寻却好像隐隐看到他在那页上画了个“荻野千寻”一脸嗔怒表情的侧脸。那张脸看上去无助又愤怒，极为情绪化，那是无论在真实的自己还是在被宇贺神千夏假扮的自己的脸上都很难得一见的表情。然而说来奇怪，看着菅原涟的画，千寻却第一次觉得宇贺神千夏像极了个人类的女孩子。那张轻易流露着情绪的脸让“荻野千寻”——不，应该是宇贺神千夏——第一次因为看上去没那么完美而让人觉得颇有了几分可爱之处。千寻看了看菅原涟又看了看他的画，不知怎的竟有些想笑：“菅原君，你之前说过的吧。说荻野千寻同学总是太完美了什么的，所以总让人觉得有些距离感，只可远观不可亵玩。这下有点改观了没有？”

菅原涟也笑道：“嘛，也许是呢。”他没多说什么，千寻也不再追问，只是注视着他会意地笑了笑。

“不过说起来，伊織酱从刚才开始一直躲在天台上看什么呢？你看得那么投入我都没敢打扰，怎么样，‘少女漫女主’，要不也跟我分享一下你的本子作为我让你看我画的画的交换？”菅原涟说着伸手要去抢千寻手中的日记本。

“啊，不行！”千寻吓了一跳赶紧将本子藏到身后。然而下一刻，她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反倒会更引人怀疑，于是赶紧解释道：“这是我的……日记……”——这可不算撒谎——她在心里自语道。

“啊呀，少女的心事？”菅原涟闻言嘴上虽继续调侃她，倒也没再继续坚持要看本子里的内容了。千寻在心里默默地将他感谢了一番——果然没看错，菅原同学的确是一个通情达理，情商高，让人感觉相处起来很舒服的人。见他不再执着，千寻于是也放下心来，挨着他身边坐了下来。

菅原涟继续说道：“我刚才趁着伊織酱在那边认真读日记的时候拿你练了练手，你不会介意的吧，少女漫女主角小姐？”说着，他将本子翻回到最初的那页上，将自己新画的作品指给千寻看。

画面中，少女坐在天台上的自动贩卖机旁边安静地读书，无论是从画作的构图还是对人物动作与表情的拿捏菅原涟都做得很好。千寻认真地看着画中的每一个细节，她刚想要开口称赞却被其中的一个细节吸引了目光。她的神情也慢慢由赞许变作惊讶，一旁的菅原涟留意到了她表情的变化于是侧过脸来询问道：“伊織酱，怎么了？哪里不对劲吗？”

“啊……对不起。”千寻的视线依旧未从画面中移开，她伸出手去指了指菅原涟的画中自动贩卖机上方的某处，一只小猫正趴在贩卖机的顶上向下目不转睛地俯瞰着坐在软垫子上的少女。菅原涟用铅笔将小猫的颜色涂得很实，使其看上去很像是一只通体是深颜色的小猫。

“你在看这只小黑猫？”菅原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解释道，“刚刚有一只小黑猫一直在那里看你，这会儿已经从栏杆那边跑走了。”

“黑猫？！”千寻像是被打了一下，猛地看向菅原涟，“你说刚才在那边的是一只黑猫？！”

菅原涟点了点头又继续回忆道：“是的，那是一只很长得非常与众不同的黑猫。我记得好像……尾巴上有一块颜色比身上的颜色稍浅……”

“是不是两只眼睛的颜色不一样，一只黄色，一只蓝色，尾巴上还有棕色印记的黑猫？”菅原涟还没说完千寻就继续抢先说了下去。

“对，就是长那个样子的。伊織酱你……见过它吗？”菅原涟点了点头之后望向千寻投去疑问的目光。

“哦，好像是见到过……”千寻的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答案，她转向菅原涟语气很急地继续问道，“它往哪个方向去了？！”

菅原涟伸手指了指天台另一侧一个平台上被栏杆圈出的一块空地：“我记得好像看到它绕到那边的栏杆后面去了。”他挠了挠头，喃喃道：“说来也怪了，你说那只猫是怎么跑上来的呢？天台应该只有从教学楼室内的楼道那边才能上来吧……”

菅原涟无心的一句话倒是提醒了千寻——对啊，小黑猫总不能是凭空出现的，而且应该也并没有别的路可以离开天台，也就是说，那只像极了猫饭的小黑猫很可能还在天台上！

千寻于是腾地一下子站起身来，向四下里张望。

“诶，伊織酱想找找看吗——那只黑猫。”菅原涟好像也来了兴致。

千寻重重地点头表示肯定。她没有想到的是，原来猫饭一直都在暗中注视着自己——无论它注视着的是自己还是塩月伊織，或许找到它就能获知和幻境有关的更多信息。况且无论是塩月伊織还是读了塩月伊織日记的千寻都还是挂念着猫饭的，千寻当然希望猫饭能够失而复得——当然，这也不仅仅是因为她现在成了塩月伊織的缘故——她明白猫饭是塩月伊織和森川彻两人儿时的回忆和友情的寄托，无论是森川彻还是塩月伊織在千寻的心里都是重要的朋友，所以她暗暗希望自己能够帮他们将猫饭找回来。于是，在菅原涟的帮助下，千寻开始在天台上四处寻找起了那只黑色的小猫来。

天台上栏杆旁边的花坛后面，一只黑色的小猫紧紧地盯着千寻他们这边的方向，它像是个身手敏捷的盯梢者，冰冷的猫眼里幽幽地闪着隐秘又意味悠长的目光。它蛰伏在暗处又看了良久，终于转身离开，它悄无声息地健步跑到天台另一侧角落中的阴影里，最后回过头来看了看，随后纵身一跃而下，在半空中的某处就那样凭空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