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注视与盯梢（二）

千寻终于在众人关切的目光中站了起来。她被众人簇拥搀扶着向前走了几步，脸色也慢慢好看了些。经由这么一折腾，一节课的时间也过去了小半，老师索性留了些习题作业并将剩下的半节课改为了自习。千寻也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坐了下来，待众人的目光终于都已经从自己的身上移开、班级也终于进入到了自习的肃静氛围之后她才拿出了些勇气将手伸进自己的斜挎书包里，她的指尖触碰到了那本被自己用来夹相片的书——因为当时来不及思考，那只是一本她在书包中随机摸到的书，不过是任意的一本，因为走得急迫她出门之前的时候也并没有细看。她将头埋进臂弯中作出休息状，然后将书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摊开。她从书页里将那张瘆人的相片取出来怔怔地盯着它良久。虽然已经从刚才不稳定的情绪中缓和了不少，但千寻再次看到照片上那只手上刺目的血迹时还是会有些无所适从。她不再去看，想要将照片夹回到书页中去放好。她偏转了一下视线，这才察觉出那本被她用来夹照片的棕色软皮书的古怪。

那是一个在文具店里很常见的本子——本子是某种十分复古的设计，干净平滑的软皮子封皮上有皮质的线作出缝制效果的设计，本子的书页中夹着自带的线状书签——那是一个欧式复古款式的金属钥匙。千寻定睛细看，惊讶地发现钥匙上的浮刻图案和自己手腕上戴着的沙漏十分相像。她的心不由得砰砰跳了起来。千寻十分确定自己从未在任何地方看到过这个本子，也就是说它是凭空出现在她的书包里的。本子很厚，看上去也有些旧了，用作封面的皮料子的颜色也早已变得有些暗沉，从本子的侧面观察还能看到些笔水的痕迹，可见本子的主人应该用它记录过不少的内容。

难道也和美咲子小姐有关——

这是第一个蹦进千寻脑海中的想法。本子明显是在美咲子小姐回来之后突然出现在自己的书包里的，那么她大概就是唯一有可能将本子放进千寻书包里的人。虽然只是猜测，但这样的一种猜想想来也是不无道理的。

她轻轻地皱了皱眉，怀着疑惑又忐忑的心情将本子翻开到了第一页，并开始认真地翻看起了那个软皮本子上所记录的内容。

然而光是第一页上的几个字就足以让她感到震惊。本子的第一页上几乎空白，看起来本子的主人在使用笔记本的时候有将头页空出来留作署名的习惯。在那一页上靠近最下方角落里的位置上被人用深蓝色的水笔写下了“日记本 塩月伊織”这几个字。看来这个本子实际上是一本日记，而且日记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千寻在神隐君的幻境中所使用的身体和身份原来的主人——塩月伊織！

千寻曾一直以为塩月伊織只是一个虚构出来用于在白龙面前掩盖她身份的人物而已，没想到这个女孩子竟然真的存在。她惊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想要接着往下翻页的手也不自觉地顿了一顿。塩月伊織现在是否还活着呢？她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孩子？她的出现真的只是巧合，还是说她也是一个和神隐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人类女孩呢？千寻于是继续往下翻。

令人惊讶的是，这本日记正文起始页上所记载的日期是从2003年开始的，也就是千寻现在所身处的这个时间点大概四五年以前——这一点无论是在神隐君的幻境中还是在真实的世界里都是能够对应得上的。千寻快速地将日记本中的日记日期翻看了一遍——果不其然，2003年，2004年，2005年，2006年，还有2007年一直到秋天的几篇——近五年来塩月伊織一直坚持着在这个厚厚的日记本上进行着记录，虽然不是每一天都写，但是几乎每个月都会有一些新的内容。千寻轻轻地皱了皱眉头，怀着不解的心情她将日记本翻回到了正文的第一页，并开始阅读了起来。

2003年3月4日 春

今天是小彻家搬家的日子。听说森川叔叔的公司总部迁去了江川附近，所以小彻也要跟着一起搬走了。班上的大家明明说好了要一起为小彻践行的。真奇怪，放学后教室里一个人都没有。小彻也没在教室里。但是我想他总不会不打一声招呼就直接离开吧？我这样想着回到了家。小彻家就在我们家边上，我们从小就一直是做邻居的，所以快点赶回家的话应该能碰上小彻的——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我于是跑出学校，今天是上学以来头一次放学的路上没有在奈美婆婆的糖饼店停留，我怕再晚一点小彻已经走了的话就赶不上了。江川那么远，爸爸说再见面可就难了。我没有回家，直接去敲了小彻家的门，然而没有人回应。门开着，“失礼了”，我说，然后就推门进去了。小彻家的房子已经搬空了，屋子空荡荡的有些吓人。我有点想哭。但是好像又有些不敢哭。好像那么做很丢人。我总觉得小彻可能正躲在屋子里的某处看着我，或许要是看见我哭就会一下子冲出来到我面前来笑个不停——我可不想被嘲笑，特别是被小彻嘲笑，而且还是在他将要搬走的时候。于是我忍住了没哭，往原先的客厅里走去。我之前大概是猜错了，小彻家早已经人去楼空，一个人都没有啦。空荡荡的屋子正中的地板上放着一封信，信封上写着“塩月伊織 收”——我知道那是给我的。我在小彻家的地板上坐下来——依稀还记得小时候也是这样和小彻一起坐在他家起居室的地上堆积木——周围空无一物的环境让我很不适应，但却也觉得有些熟悉，就好像小彻就在旁边一样。我拆开信封，还以为小彻会给我留下些临别的话，然而信上却只写说他要走了，说我们曾经一起照顾过的流浪猫就拜托给我了，然后只在落款处写了个简简单单的“再见”就没有了下文。小彻还是没变，对待任何人都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即使是一起长大我也还是觉得他难以亲近。然而虽然有些怵他，在我心里他也一直是我最珍贵的朋友。所以因为小彻走之前都没有跟我当面告别我心里失落极了。知道小彻已经离开，我终于忍不住哭了。（最后这句是被擦掉了的，只剩下了勉强能辨识的残留在纸上的铅笔印记。）

读完了这一篇日记，千寻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塩月伊織是和森川彻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从信上的内容来看，森川彻一家于2003年搬家之后两个好朋友便也就就此分开了。也许是因为写第一篇日记时塩月伊織还是个小学都还没毕业的小女孩，这篇日记无论是口吻还是字迹都稚气尚存。这倒也让千寻之前紧张的情绪得以放松了下来，算是歪打正着了吧。千寻于是接着往下读，本子的第二页上是塩月伊織继第一篇之后约莫着三天以后的日记。

2003年3月7日 春

因为很想念小彻，今天放学后我独自一人去了街区公园。滑梯后面秋千附近的灌木丛里有小彻和我之前给猫饭做的窝。猫饭是我们给那只小猫起的名字，偶尔小彻不在的时候我也会叫它饭团。小彻好像不太喜欢这个名字，所以还是叫猫饭吧。这是小彻离开后我第一次来看猫饭，它大概还不知道小彻已经搬家走了吧？我钻进灌木丛，猫饭正坐在猫窝的边上用爪子拨弄着什么自顾自地玩着。我于是停下来看它。它像是瞧见了我来，就也停下来看我。猫饭是一只黑猫——听说很多人不喜欢黑猫。我挺喜欢黑猫的，就连小彻也说它黑得独特，格外好看。总之，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们的猫饭一定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猫。我来做猫饭的妈妈，小彻做爸爸，我们是最幸福的三口之家！

猫饭看着我半天，慢慢地站起身来走开了。我想要叫住它，然而因为非常了解猫饭的脾性，我知道即使我那么做了它也还是会走开去到它想呆的地方去玩耍。我于是看着它走远，消失在下一簇灌木里。看不见猫饭了，我向前挪动了下身子，继续钻过猫窝所在的这一处灌木，将用零花钱新买来的猫罐头为猫饭打开，倒在它专用的一个食盆里。这样等过一会儿猫饭回来之后它就能直接开吃啦——那会儿它已经闻见味儿了也说不定——这孩子毕竟跟人类不怎么亲近，我们在近旁的时候始终不肯吃东西。还记得最早的时候我们花了快两个月的时间它才偶尔允许我们伸出手来摸摸它呐。我怕香味引来别的动物偷走猫饭的饱餐，所以希望能趁它走远之前就让它尽量闻到这边的味道之后跑回来。因为怕猫饭戒备我打算直接离开。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猫饭的猫窝边上放着另一个和我在小彻家发现的那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信封。我凑近了去看，那封信竟然是写给我的。我于是将信拾起，顺着原路从灌木丛里爬出来，然后坐在秋千上开始读信。

写信的人是小彻。那封信虽然很简短但是却让我哭了好一会儿。小彻把临别时不好意思说的话都写在了这封信里。他像个碎碎叨叨的阿姨一样嘱咐了我好多话，那封信好长，我看着信边哭边笑，等到家时信里具体的内容却早已经忘了大半。一进家门，海苔咖喱鸡肉饭的味道扑面而来，妈妈正在厨房里做饭。小彻离开之后，那好像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了饿。他搬家之后一直到今天我好像连饭都没怎么吃上几口。想起小彻就会很想他，所以也就没了胃口。闻着咖喱的味道看着小彻的信，我怕我又要哭了所以赶紧跑上楼去换衣服。今天晚上我吃了三大碗咖喱饭呢！

通过日记本上的文字，塩月伊織这个名字终于在千寻的心里变得有血有肉了起来。迄今为止，那只是一个代号一样的名字，然而现在她所看到的是一个和自己有着同样情感的美好的女孩子。她又快速往后翻了几页，简单地浏览了一下。之后的内容和头两篇有些相似，多是回忆和小彻相处的往事，偶尔还会写下对森川彻的想念。“好想见小彻啊”，“小彻要是也能一起参加毕业典礼就好了”，“要是小彻在的话猫饭应该能有胃口吃下更多的猫粮吧”这样的话在日记中不止一次地出现。不仅认识了塩月伊織，通过阅读她的日记，千寻好像也或多或少地增进对自己的朋友森川彻的了解。在千寻的印象中，他一直是一个做事情一丝不苟，平日里少有言笑，往常待人接物总是文质彬彬的男孩子。然而塩月伊織笔下的小彻却是一个心思细腻，极重情感，但是却又羞于表达情感因而性格有些拧巴的小男孩——虽然不怎么坦率，但着实是挺可爱的。千寻想到这儿笑了笑，心情也因为这对儿青梅竹马的好朋友的故事而舒畅了几分。她抬头看了看表——还剩下三分钟就要下课了——这些时间还够再读一篇日记。千寻于是将身子向后靠了靠，又往后翻了一页。千寻一字一句地读着，眉头却渐渐皱起。这篇日记打破了目前为止先前的几篇日记轻松活泼的口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碎的不安和绝望。日记的内容很短，然而千寻每往下读一句，心就跟着往下沉一点。那是五个月后的一篇内容，开头的第一句就让千寻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2003年8月20日 夏

猫饭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