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御神木（一）

汤婆婆坐在豪华的办公室里愁眉不展——八月节近了——宿命之夜。

　　宿命之夜——那个孩子的宿命之夜——也是他和那个人类女孩子之间仅剩的最后一次机会了。偏偏这唯一的一条路注定了是有去无回、凶多吉少的。

　　汤婆婆是真心不想就这样放任他去——那孩子还什么都不知道呢——既然他已经把自己从千寻那丫头的脑海里抹了去，那倘若真的拦着不让他去的话也未尝不可吧……汤婆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必要的情况下又得她来当这个恶人了。

　　“你总是这样。”一个声音冷不防地响起。

　　“钱？！谁让你进来我的办公室的？！”汤婆婆当然马上就辨别出了自己双胞胎姐姐的声音，“快现身吧，别在那里装神弄鬼的！”汤婆婆边说着边习惯性地摆出了一副凶神恶煞的表情——那是她在越亲近的人面前越无法割舍的一层保护色。

　　“我本想着来看看你的，”一片纸鸟不紧不慢地飘到汤婆婆的头顶，悠然地打着转转却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既然我的好妹妹这么不待见我这个老婆子，我看我还是别在这儿自讨没趣啦。”说着，纸鸟眼看就要飞走。

　　“等一下。”见钱婆婆真准备要走，汤婆婆有些坐不住了——她倒真希望这种时候能听听看钱婆婆的想法——关于那两个孩子的事她一个人实在是拿不定主意，甚至已经有些扛不住了。从小钱就比自己更懂身边人的感受。虽然她不愿承认，但一直以来，钱都远比自己更讨人欢心。虽然自己经营着汤屋的大买卖，每天都陪着笑脸周旋在各种神明和妖魔鬼怪之间，但她是寂寞的，只有越堆越高的金银财宝和越来越面目全非的冰冷的自尊为伴。而钱虽然独自一人隐居乡间，她却远比自己富有得多。她有无脸男和夜行灯的陪伴，自己种种菜、养养花，孩子们也时常喜欢去和她聊聊天、纺纺纱——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自己都远比钱要寂寞——自己虽表面风光但实际上一直是孤身一人。

　　“怎么？你这个办公室不是容不下我老婆子嘛？”钱婆婆虽嘴上将汤婆婆数落了一番，但终归还是化为了人形。她倒也不客气，直接走到汤婆婆办公桌附近最为舒适柔软的一把靠椅上一屁股坐了下来，“有茶点吗？”

　　汤婆婆嫌弃地怂了怂鼻子，不情不愿地打了个响指，一个盛着蛋糕、水果、和鲜羊奶的银色餐车便马上出现在了钱婆婆的眼前。

　　“妹妹今天很大方嘛，”钱婆婆的声音里透着愉悦，她为自己切下了好大的一块蛋糕，边吃边说道，“怎么，有什么烦心事吗？”

　　“哼，你明知故问……”汤婆婆黑着脸瞪了钱婆婆一眼——她自然知道自己的担忧无论如何都逃不过姐姐的眼睛——而这老婆子今日找来这里，多半也是为了同一件事。

　　“你总是这样。”钱婆婆重复了一遍自己方才说过的话，也不抬眼看汤婆婆，只顾专心致志地吃蛋糕。

　　“要我说，干脆就不让他去。反正那个干干瘪瘪的人类小丫头已经把他忘啦——这总归也是他们咎由自取！”汤婆婆嗤之以鼻，恶狠狠地说道。说罢，她假意不以为然地盯着钱婆婆的脸，心里隐隐期待着她能说些什么。

　　钱婆婆却好像没听到她说话一样连头都没抬一下，继续吃她的蛋糕——那好大的一块蛋糕吃完了，她慢条斯理地挪了挪身子，又给自己倒了好大一杯热气腾腾的鲜羊奶。

　　汤婆婆见自己硬拳头打在了软棉花上，心里不禁开始烦躁了起来，她的自尊心也又开始作起了祟：“他想去送死我也不拦着，谁稀罕留一条龙的命！那家伙这些年白白吃我的住我的，又没什么用处，早该死！”

　　见钱婆婆依旧不说话，汤婆婆气得只能干瞪眼——她索性也不再吱声，大张着鼻孔高昂着头，伸出食指来用魔法幻化出火焰，为自己点燃了一支长烟。她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浓浓的烟圈随着她的气息从她的鼻孔中跑了出来，很快便在办公室的空气中弥漫了开来，顷刻间便填满了偌大的办公室里的每一个角落。

　　钱婆婆被这股刺鼻的气味打扰了吃茶点的雅兴，她不禁皱了皱眉头道：“不是跟你说让你少抽烟的嘛。真是的，烟草的味道真臭……”

　　汤婆婆闻言瞟着眼睛得意洋洋地瞅了瞅钱婆婆，紧跟着又狠狠地对着空气长出了一大口“恶气”。

　　“嘛，真是的……你总是这样……”钱婆婆的眼神中难掩嫌弃。

　　两个老太太互相看不顺眼，别别扭扭地沉默了半晌，谁都没再搭理谁。

　　待汤婆婆一支烟吸完了，空气里的烟草味也散去了大半，钱婆婆终于开口道：“我也未尝没有和你一样的担忧——那两个孩子，我看在眼里也很心疼。”

　　“也？谁说我心疼他们了？！”汤婆婆垮着一张脸尖声道。

　　钱婆婆没搭理她，她继续说道：“咱们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你应该明白的——很多事情不是他们想躲就能躲得掉的。孩子们该面对的那些事情，他们终归是要自己去面对的……”

　　汤婆婆也没再继续反驳钱婆婆的话，她愁眉不展地摇了摇头没有开口——钱婆婆所说的道理她自然是都懂得的——她阻拦也好，不阻拦也罢，命运的定数都不会改变。那两个孩子本身也都不是会轻易向命运低头认输的人——但凡有一线生机，他们都一定会挣扎着从泥沼中爬起来，陪伴在对方的身边砥砺前行。

　　“嘛，我差不多该走了。”钱婆婆站起身来道，“我就是来看看你——你也别太担心那孩子——你我都知道，这一程，他必须要去。”

　　“那千寻那丫头呢？”汤婆婆长叹了一口气道，“要不要告诉白龙——”

　　钱婆婆站住了身，喃喃道：“你真的认为白龙认不出那女孩吗？不过一个面纱的阻隔——你别忘了，他们两个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坚不可摧的魔法——他们的爱纯粹而坚韧，你不是也见识过那股至真至纯的强大力量吗？汤，你是个聪明人——那两个孩子迟早会认出对方。”

　　“可是我担心——”汤婆婆也顾不上面子了，她索性开口道，“如果他们真的那么迟钝的话——”

　　“我明白，”钱婆婆会意地点了点头，“白龙次去注定凶险。没有了千寻之后他已然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你是怕倘若他到最后都不知道此行的目的是为自己和千寻能够在一起而争取仅剩的机会的话，他会在危难关头丧失求生的欲望吧。”

　　汤婆婆点头道：“偏偏小千那没用的笨丫头这会儿闯入神隐——我真是不知道该拿他们怎么办才好——要我说他们还真是名副其实的一对儿，蠢得般配得很，他们两人到现在都还被蒙在鼓里呢。”

　　“你打算告诉白龙？”钱婆婆问道。

　　“哼……”汤婆婆的脸上尽是不屑——她虽并未表态，钱婆婆却从她的眼神当中将她的想法读懂了大半。

　　“那我走啦。你自己看着办。”钱婆婆背对着汤婆婆轻轻笑了一下，随后便再度化身为纸鸟跃向了空中，很快便飞出了窗外不见了踪影。

　　“唉……这就走啦……”汤婆婆轻叹了口气——钱婆婆走后她竟然觉得自己的办公室里有些空荡荡的——明明这里堆满了各种奇珍异宝和名贵的收藏品，她却觉得这里冷清得出奇。她寂寞地用一只手托住自己的下巴，随后伸出另一只手的食指为自己又燃起了一支长烟。八月节近了——现在还不是时候对白龙那孩子说实话——不如就在他走前把一切都告诉他吧……汤婆婆暗自这样想着，将目光落在了鸟巫带回来的那封尚未开启的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