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寿宫内,炩皇贵妃被禁足于此已有八年之久,状若疯妇。
她被灌食蕈菇汤的日子太久了,那汤会令人产生无比真实的幻觉,她似梦回过往,看到进忠靠在她腿边耐心的哄她喝红枣燕窝汤,又心疼她这般受人欺凌。
每每梦醒便是无边的悔恨和心痛,深宫里的日子每一天都是这么冷,卫嬿婉时常在想,若是进忠还在就好了。
她自知罪孽深重,亲手杀了最爱自己的人,后知后觉也再无回天之力,合该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这条命她早已经舍去了,只求沉浸在这幸福的幻象里久一点。
又到了每日送蕈菇汤的时间,她急切的从春蝉手中端过黑色的汤汁一饮而尽,这次等来的却不是美好的幻象,而是撕心裂肺的痛。
“你们…你们给本宫喝的是什么东西!”
她猛地咳出一口血,眼前的景象开始模糊起来。
“哎呀,奴才差点忘了说,这不是蕈菇汤,皇上说了,今儿个赏您一碗鹤顶红…”
她隐约听见王蟾的声音这样说。
然后眼前一黑,身体仿佛在极速的下坠,落入无底深渊。
这是…要坠入地狱了吗?
那坠落的速度越来越快,卫嬿婉的意识却愈加清晰,内心逐渐被无边的不安全感和恐惧所吞没。
她痉挛似的抽搐了一下,惊醒过来。
映入眼帘的是她最熟悉不过的永寿宫宫殿,春蝉在一旁关切的看着她。
“主儿可是梦魇了?”
卫嬿婉一脸惊恐的缩进被子里,“你别过来!”
春蝉:??
…
重生这件事太过于玄幻刺激,卫嬿婉冷静了好一会才逐渐搞明白自己竟是离奇般地回到了刚封皇贵妃的时候,她看着铜镜中面容姣好的女子,心里百感交集。
这时间倒是掐的刚好,明日便是她处死进忠的日子,如今她还有机会力挽狂澜。
她不禁想起进忠临死前咒她不得好死的样子,内心泛起一阵酸楚。
她有多长时间没见过进忠了呢。
十年?
其实被禁足灌蕈菇汤的这八年里她是经常见到他的,只不过从前那人活着的时候自己从未正眼瞧过他,所以后来的幻象里,进忠的模样她总是看的不够真切。
既然回来了,怎么也得先去瞧瞧那人。
卫嬿婉看着自己曾问包太医讨要的一瓶药,心下有了主意。若是想做这事,必然是趁着月黑风高行事最好。
“春蝉,帮本宫梳头,咱们去看看进忠。”
“主儿可是想保住进忠公公?”
“本宫有意要留他,值不值得留就要看他自己了。”
春蝉欣喜了一瞬,又有些担忧,“可是皇上让您处置了他…”
卫嬿婉将她的神情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的挑了护甲戴上。
“这个本宫自有办法。”
便是经历了种种又重来一次,卫嬿婉依然是心思深重的卫嬿婉,她知道进忠对她是有几分真心在的,可二人本是因利益结盟,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进忠对她好些也不足为奇。
她想知道的是,若在她们二人之间必死一人,进忠又会作何反应。
夜里无风,远处废弃的宫殿隐隐传来乌鸦的叫声。
主仆三人打着灯来到关押进忠的地方,支开了看守的小厮。
进忠正躺着,听见门口传来卫嬿婉的声音,立马一骨碌起身欣喜的迎了过来。
“炩主儿怎么这么晚还过来了,可是来救奴才出去的?”
卫嬿婉本还琢磨着要怎么演的真情实感一点,谁知看见眼前人熟悉的眉眼,心里一震,眼泪便和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自己落了下来。
“进忠…”
她只唤了他一声,便握住他的手,再说不出话来。
这张脸她在幻象中看了多少遍,如今这个人真真切切的站在了面前,被他熟悉的气息笼罩着,她才发觉自己心里有多想念他。
进忠见状顿时慌了神,从前只有他去握炩主儿的手被甩开的份儿,今儿个怕是出了大事才让她深更半夜了还哭着来找自己,是皇后的人又欺负她了吗?
“炩主儿别着急,出什么事了,奴才给您想办法。”
卫嬿婉红着眼。
“进忠,是本宫对不住你…”
“炩主儿此话怎讲?”
“水玲珑一事,皇上下命要将你处死…”
进忠一听皇上要处死自己,顿时七魂丢了三魄,“好炩主儿,您跟皇上求求情吧,您得救奴才呀!”
“娘娘正是因为去替公公求了情,才被皇上疑心了与公公的关系,”春蝉无奈道,“如今…皇上要娘娘亲手处置了您。”
听闻此话,进忠腿一软,险些跪倒在地上,心知这般情形自己是必死无疑了,怔怔的看向卫嬿婉。
她还在哽咽着,泪水湿了手帕。
他的炩主儿是因为知道他要死了,才这么伤心难过的吗…?
或许,炩主儿没有那么厌恶他,她终归还是舍不得他的吧,可惜,他来不及去印证了。
进忠有些荒唐的笑了。
身着蟒袍的公公帽沿压的很低,脸在幽暗的灯光下被阴影隐去了大半,卫嬿婉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他沉默了半响,似乎在努力接受这个事实,又像是心有不甘。再抬起头,进忠已然恢复了平日里喜怒不形于色的样子,只是眼尾有些泛红。
“不知娘娘打算如何处死奴才?”
卫嬿婉犹豫了下,回头看了一眼王蟾,王蟾会意的呈上提盒。
里面是一碗黑色的汤药。
“本宫赐你断肠散,这药性发作极快,可以让你少受些痛苦。”
进忠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奴才谢娘娘仁慈,只是……”
凤眼染上一丝玩味的笑意,不紧不慢的开口, “皇上既让娘娘亲手处死奴才,怕是这毒药也得娘娘亲手喂到奴才嘴里才作数啊。”
“你…!”
卫嬿婉想到过他不会痛快赴死,却万万没想到他会要她亲手喂他喝下这致命毒药。
两人对视着僵持了几秒,卫嬿婉从提盒中端出汤药,“春蝉,你和王蟾去门口守着。”
殿内只剩她和进忠,两人距离极近,近的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卫嬿婉看着进忠漫不经心的样子有些生气。
曾经他亲手喂她红枣燕窝汤,如今要她亲手喂他喝毒药,多讽刺。他这般故意给自己找罪受,是为了折磨她的良心吗!
“公公执意如此吗,这可不比一口气全喝下去来的痛快。”
“娘娘亲手喂的,奴才甘之若饴。”
卫嬿婉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舀起一勺汤药,送至那人的唇边。
进忠垂着眼睫,乖顺的喝下。
这汤药性烈,才喝了两口便灼的喉道发痛,进忠脸色有些发白,额上也渗出些冷汗,却仍是痴迷的瞧着她,任由她一口一口将这毒药喂进自己嘴里。
卫嬿婉见他这样,心里莫名的揪着疼,若不是时刻想着自己的计划,她恨不得现在摔了这碗药抱着进忠告诉他一定救他出去。手开始发抖,汤药还剩半碗,她却不肯再喂了。
“怎么了娘娘…可是心疼奴才了?”
进忠喘着气,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喝下去的汤药开始折磨着他脆弱柔软的胃肠,那感觉就像腹中有千万根针在戳刺,他快站不住了。
“你…不恨本宫吗?当初你帮本宫上位是为了共谋荣华富贵,如今非但一无所得,本宫还要取你性命。”
进忠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哑着嗓子缓缓道,“炩主儿是真不明白奴才的心吗,当初奴才与您相识在雨夜,本未曾想谋求富贵来着…”
“是炩主儿婉拒了奴才,所以才有了谋富贵之说。”
“奴才所做一切,不过是为了留在炩主儿身边罢了。”
进忠看着卫嬿婉震惊的神情,笑了下,从她手中接过汤药一口气喝了下去。
“如今知道炩主儿也舍不得奴才,奴才便知足了。”
他缓缓跪下身,对卫嬿婉行了个叩拜之礼。
“奴才祝愿炩主儿今后的路平安顺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