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足怨

刀上寒芒闪至杨戬心口，倏忽凝滞。

与杨婵的肝肠寸断截然不同，杨戬的神情堪称冷漠，一双眼中装的仿佛并非他悲痛欲绝的亲妹妹，而只是一个战场上对他挥刀的陌生人。

杨婵依然高举着匕首。一手握着刀柄，另一只手牢牢锁在自己的手腕上。可即便如此，她的手、她的刀，依旧瑟瑟，仿佛风中飞蓬。

“是不是你带走沉香的？……是不是？”她泪眼通红，怔怔凝视着她阔别已久的兄长，“是你干的，对吗？”

杨戬稳稳站在她面前，宛如一杆锋利无比的枪。而她却被矛盾和痛苦压弯了脊梁。

远远地，隔着一池雪荷，康安裕看见杨戬向他抬了一下手。他暗中叹气，却也不敢抗命，催动轻功跃至杨戬身侧。

可待到了近旁，康安裕才发现自己方才是误解了杨戬。杨戬并非面无表情；他脸色极其难看，在康安裕印象中，往常即便是战事不利以致雷麟军后撤，他也不曾如此惨白。

“带下去，让她冷静冷静，”杨戬打断了康安裕的思考，冷声道，“去找到老六，问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康安裕点头应了，轻易夺走了杨婵手中的匕首，将人控制住了，正想带走，又听杨戬催促道：“还有，皇上遇刺的事查清楚了，立刻来告诉我！”即怒而离去。

如此也无法了。杨戬性格虽然说一不二，但也不是不能通融——无奈先前康安裕为了找杨婵而耽误了彻查皇上遇刺一事，本想拖到明天再查，现在杨戬却因为杨婵而迁怒过来。康安裕无缘无故遭了池鱼之灾，只能叹气，把心神恍惚的杨婵带进主院，找人为她沐浴更衣，等她勉强神志恢复了一些，才回来询问缘由。

却不料，康安裕问来问去，杨婵竟说不记得方才做过什么，更不知道自己原来已经见过杨戬了；康安裕无法，只能把匕首取来，放在杨婵眼前叫她辨认，她才“啊”地尖叫一声，整个人蹲在地下，瑟缩成了一团，眼神更加游移。婢女们几回来扶都扶不动，康安裕唯有也学她蹲了下来，循循善诱问道：“这把匕首是谁给你的？”

杨婵目光往那匕首上面迅速一扫，见上面确实未有血迹，悄然松了口气，轻声问康安裕道：“我二哥……他是不是很生气？”

康安裕无奈道：“他生气也不是生你的气，迁怒我和六弟呢。你们是亲兄妹，你知道他的脾气，他也能猜到你一定是受了他人唆使。你只管说，到底是谁叫你来杀二爷的？他们对你说了什么？”

杨婵却仍是闭口不言。半晌，康安裕等不下去，只能先行离开去查杨戬吩咐他查的事；前脚刚走，杨戬就又进了主院，屏退左右，深闭重门。

兄妹两个经年重聚，却是相对无言。良久，风动帘帷，沙沙作响，杨戬起身去合了窗牖，方见院中不知何时已经积雪遍地，满目寂静而璀璨的银白。

“你大概不记得了，”杨戬忽而开口，“曾经大哥总是带我们堆雪人，但是爹娘怕我们冻着，总是罚他。”

杨婵听了，点了点头；却又摇头，道：“但我记得二哥给我堆的雪人。就堆在大院子里，松树下面……三个小的，两个大的。”

彼时她的二哥还不很会骗人，手上也还没有沾过任何人的鲜血。他骗她，只要雪人能一个冬天不化，爹娘和大哥就能回来了。

“你骗人你骗人！”小杨婵却听得想哭，“舅舅明明说他们不会回来了！”

而杨戬只是握住她细瘦的手腕，仿佛想要呵斥她什么，却终究狠不下心，只说等桃花开的那天，如果雪人还在，他们一觉醒来就会发现一切都是一场梦，爹娘和大哥都还在身边，他们住的也不是京城这座冰冷的宅邸，而是那间温暖的茅草屋。

“一定是那样的，”杨婵话里隐约有了笑意，眼里却仿佛含了泪，“你说一定是那样的。却不知道你是想骗我，还是骗你自己。”

杨戬轻轻闭了闭眼睛，唇角也带了一丝笑：“总之到最后，谁都没骗成。你不信我，我也不信我自己。”

“可是二哥，你现在到底不同了，”杨婵道，“你已经不是我认识的二哥了。”

她说这话，事出有因。而偏偏这个“因”，正是杨戬亲手所种。

杨戬亦唯有付诸一叹。

“但沉香的事，你务必相信我。我不管是谁对你说了什么，我根本没有逼迫沉香继任皇位的必要。”

“好……就算你说得对，”杨婵猛地抬眼，厉声诘问，“那你当年就有杀彦昌的必要吗？！”

刘彦昌之死时隔多年，这一问终于逼至跟前。杨戬知道这一天终究会来，亦早有准备，但此刻面对杨婵的泪水和质问，却莫名地，再次选择了退避。

“你那年才多大，刘彦昌就勾引你成婚生子，所以他一定要死，”他最终给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无法说服的解释，“如果他不死，我这个做哥哥的他日下了黄泉，怎么有脸去见我们的爹娘？！”

“彦昌认识我那年，我都十五岁了，哥！”情绪终于崩溃，杨婵禁不住哭喊出声，“你不也是十岁就被赐婚……罢了，彦昌的事可以不提，沉香呢，既然你说沉香不是你抓走的，那他怎么会进了皇宫？还有二哥你，舅舅分明那么恨你，怎么就会传位给你？！这其中难道没有任何内情吗？！”

“你觉得会有什么内情？”

“我……”

杨婵一时语塞，便听杨戬又一问逼来：“我人在天山脚下住了十多年，不曾踏进京城一步。你说，张百忍为什么要让我回来继位？”

窗外隐约的风雪呼啸声中，跫音沉重顿挫，他步步逼近杨婵，而杨婵死盯着他的眼睛，半点不曾生出退缩之念。

正好似此刻面对的不是她的亲哥哥，而是可以让她有恃无恐的“宿敌”。

终于，杨戬轻轻握住她的手腕，抬至眉心。杨婵的身体连带眼神都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猛然想起了这数年间强迫自己去忘记的事，指尖颤颤巍巍地摸索着，触碰杨戬前额。顷刻间指底仿佛一道火焰掠过，烧成怪异的流云纹状，仿佛一只狰狞的眼睛隐约闪现，刹那消弭。

杨婵心头一跳，惊恐万分地飞快抽回了手，不敢再看杨戬。

“他不就是想要这个吗？他张家皇族苦苦追寻了多少年，想了多少办法，为了血统纯正，连女儿都不外嫁，结果呢？”杨戬语带嘲弄，“结果这所谓天眼却在我身上，在一个皇族私嫁平民生出的孽种身上。但为了天眼，为了祖上遗训，他张百忍就算贵为一国之君，又能有什么办法？三妹，他不把皇位传给我，还能传给谁？传给他短命的太子，还是那群而立之年一事无成的乌合之众？”

他话到最后，尾音落得极重，大抵多年来往事不敢轻易触及，而今旧事重提，心情难免激荡；而杨婵神色愈加悲戚，颤抖着嘴唇，良久才说：“二哥，……我知道你这么多年很不容易，背负着这样的身世，你不但要自己活着，还为了让我活着，必须比别人付出更多，做更多你原本不想做的事。所以你杀了彦昌，我从没想过为他报仇，我甚至不愿意恨你——可是沉香呢，他小小年纪又犯了什么错！如果他不是你带走的，还会有谁——”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杨戬打断她，“但事实绝不是你想的那样。沉香之所以会被带回皇宫，还登基为帝，只是因为张百忍太过于昏聩，让李博时一手遮天，连他的遗诏都敢篡改。李博时想要紧握大权，那么做皇帝的人就不能是我；他要的只是一个能任由他摆布的傀儡，至于是谁不重要。”

他一字一句，坦陈实情。杨婵亦细细听着，可她的神情却渐转绝望，颓然道：“二哥，我不知道我该不该相信你……对不起，二哥。我一定要想办法见他一面，带他回家……”

说话间风雪渐盛，寒风似宿命般敲打门窗。杨婵低头垂眸坐在桌边，而杨戬半晌不曾言语，许是有太多话不知从何说起，亦无法说起。沉默良久，他的视线终于舍得从他妹妹单薄的身影上移开，落在墙上悬挂了多年的一幅字画上面。

那是他们母亲张瑶亲笔所写的一句“草草杯盘共笑语，昏昏灯火话平生”。落款却是“张百忍”。

“我希望你们兄妹这一生都能相依为命，千万不能像我和张百忍这样。今生是我无能，但是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不会放过他，我要他不得好死。”

——这就是张瑶留给杨戬的最后一句话。他至今还记得，母亲平静低语，却决绝凄怆的模样。只是当时的杨戬留不住她，誓言无法动摇她进宫的决定，眼泪亦不能换她的复生。

但今天不同。一声呼唤，雷麟军破门而入，剑露寒锋。

“送她回华山，今生都别让她离开华山半步。”

杨戬的声音淹没在妹妹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里。但他身入雪幕，任风刀霜剑，不曾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