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来者

朱红宫门轰然合紧。梅山六兄弟中排行老四的姚公麟最后从逐渐收窄的门缝内望了一眼李博时平静的脸色，心中颇感忐忑。

姚公麟此人，非但武艺高强，而且虽然天生一张憨厚的脸，脑子却是梅山六人中最为灵活的；若非如此，杨戬也不会选中他假借容金已故幕僚的身份留在皇城，为他时刻查探通禀京城大事。也多亏姚公麟的存在，这些年杨戬尽管身在边陲，却多少还能对京城事务有所了解，大到几位皇子的莫名染病残疾，小到京兆府尹的几番更替，个中明面说法暗处缘由，心中都还有些概念。

但也正因姚公麟对李博时这些年来的转变了若指掌，自然更加不得不防。

幢幢树影下，他快步穿过前庭，进到寝殿之内，反手合上了门。再一转身，便听闻珠帘嘀嗒轻响，正是杨戬缓步从室内走了出来。姚公麟将杨戬上下打量一番，听闻早晨便是他冲破箭阵，凭一己之力救出了幼帝，可从他身上并不见半分狼狈，仿佛那场恶战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插曲。

也或许，是因为这十多年的边关历练，杨戬早将刀光剑影、生死存亡看淡。姚公麟心里悄悄揣测，面上却带了三分笑，上前两步拱手行礼：“二爷，多年不见，二爷风采更胜从前。”

杨戬随意一摆手，示意姚公麟坐下说。他十多年不曾回京，身上自然免不了沾染一些武将习气，素来等级尊卑观念极弱，亦不喜空话套话、溜须拍马，凡事只看结果、不问经过缘由。方才姚公麟那句什么风采的话，他直接就当成耳旁风吹过去了，半个字没往心里去，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再看姚公麟迟迟不敢落座，总算隐隐回忆起从前张百忍教过他的那些所谓的皇家礼仪来——何况姚公麟始终身在京城，这些尊卑礼节之类，哪怕耳濡目染也早成习惯，大约今夜他和姚公麟，确乎不可同席而坐。

既然如此，杨戬亦不强求：“人都打发走了？”

姚公麟道：“是，二爷，全都走了。”

“没怀疑？”

“无妨的，二爷放心。我的理由是小皇子来不及赶回京城，所以我代替他前来照顾皇上，小皇子平时最信任我，这话说得过去。二爷就更不必说，众目睽睽，都看见皇上受惊之后非二爷陪伴不可。李博时虽然多疑，却也不是一个锱铢必较之人。我担心的是，一次两次不要紧，如果皇上从此对二爷日益依赖……”

杨戬打断他道：“不必操心这个。我解决了我的事就会走。”

实则姚公麟直觉自己可能说错了话，似乎在逼迫杨戬早点离开京城似的；但看杨戬似乎并没放在心上，也就自行揭过了：“皇上如何了？”

杨戬道：“没什么大事，我看过了，只是受了惊吓，有点发热。今夜给他退热，明天体温恢复正常，失语的毛病自然也就会好起来了。”

姚公麟听了，犹豫道：“可是……可是二爷，真的不必再多传几名太医吗？”

“不必。现在里里外外一团乱麻，皇帝不能再出事了。就当他只是受了惊，”杨戬似笑非笑道，“再说，现在这个皇帝在京城到底有多少分量，你不会不知道。李博时的心思不在皇帝身上，他心里还惦记着李靖的兵权。”

幼帝刚刚登基，就在前往天坛的路上遭到刺杀，致使当场惊厥，这必然要追究火麟军统领李靖及其管辖御林军的两个儿子的办事不力之罪。但是李靖亦在乱战中受了重伤，何况从前火麟军的确劳苦功高，所以尽管一切处置权都落在了李博时手上，但最终如何处罚才能服众，其实难下定论。

“……确实，”姚公麟道，“他都坐到了现在的位置，别的已经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个兵权。可惜李靖是个油盐不进的人，只知君臣之道，至于其他的，他一概都不放在眼里。小皇子对他的操守很是赞赏，我却不知道这样的人能活多少年。”

“李靖也算是个奇人，当年多少人以为他性子耿直，一辈子都只能做个扶不起的都尉，现在不也成了统领吗？所以说人各有命。”杨戬起身，“我进去看看我外甥，你想走就走，不用管我。”

姚公麟追随杨戬多年，人又不像康安裕那般憨厚，早在听说小皇帝来自华山，对他的真实身份就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可既然小皇帝已经登基，这“外甥”二字自然就不能随便提了，当即提醒：“二爷，这可千万不能叫外人知道了，谨言慎行啊。”

杨戬人已经走到帘外，听了姚公麟的提醒，又回过头来笑言：“谁是外人？李博时也知道他是我外甥，就不是外人了？”

姚公麟好一阵张目结舌，无言以对。

“放心，这件事传不到‘外人’耳朵里。既然我们人前做不成舅甥，私下就让我叫他一声外甥吧，何况还叫不了几天。”

“现在是这样，”姚公麟仍有担忧，“可万一今后……”

“今天就是今天，谈什么今后，”杨戬似乎颇感不耐，“说不定明年这时候我就不在了，还不让我趁现在多叫两声？你们这些京官都什么毛病，瞻前顾后，畏首畏尾。”

为杨戬效忠这么多年，前后两句话不对付，就被打成了“你们这些京官”……姚公麟哭笑不得，眼看着杨戬消失在帘帷后，心中暗想，虽然杨戬所言有些道理，可他的行事作风委实邪性了些，与皇城中人根本格格不入。万一今后杨戬在京城掌了权得了势，恐怕整个京城都要变天。

可这终究只是未知。正如杨戬所言，“今后”就只是“今后”。姚公麟守在外堂守了整夜，生怕里面两位出什么状况，根本不敢入睡，便趁这一整个通宵，切实反思自己是不是确实太过于瞻前顾后了。

而这一夜，杨戬也几乎没能入眠。十岁左右的孩子，身体还未完全长好，尚且处在极其敏感、极易崩毁的阶段，这一受惊，发热在所难免，只不过单单见了几个死人就惊厥失语，却让杨戬略感诧异。

好在孩子还不大，做舅舅的再有什么不满，一句“年纪小”就可以全部原谅。杨戬每隔半个时辰就亲手给外甥擦身换衣，便借着烛光把他尚未完全长成的样貌看得仔细。眉眼之间依稀能看出杨婵幼时的轮廓，但或许性格方面会更类刘彦昌一些？可如果随刘彦昌，可千万别把他的酸腐、愚蠢、懦弱也学了来才好。

一面照顾外甥，一面胡思乱想，还要为能与外甥共处一室而心存侥幸，自然是即便给他时间休息，他也无法安寝。凌晨时分姚公麟进来看了一眼，见杨戬在灯下坐着看书，神色略显疲惫，衣袖上还沾着忙碌过后的水迹，却并没半点要就寝的意思，于是忍不住悄声提醒他，可以两人换班照看。而提醒的结果也正如姚公麟所料，自己轻易就被杨戬给打发走了，连皇上的金面都没能见着。出门时姚公麟隐约听见幼帝说了半句含糊不清的梦话，杨戬立刻放下了书卷行至床前看着哄着，舅甥之间毫无外人的插足余地。

此时此刻倘若他再不走，八成就要讨人嫌弃了。姚公麟隐有所感，杨戬尽管疲累，但心情并不算差，大约确实很喜欢这个外甥。

只不过是外甥而已，这要是儿子，得喜欢成什么样啊？姚公麟可谓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几番揣摩，后来小心翼翼和康安裕提起此事，话里话外隐有猜测杨戬意欲利用外甥夺权摄政的意思，却挨了一顿责备：“我看你是把脑筋都用在权力啊心眼上了，人情世故半点不通。咱们二爷跟那个姓敖的和离都多少年了，正房妾室全都空着，还怎么会有儿子。而且我看二爷的意思，恐怕不准备再娶，所以亲妹妹的儿子，在他眼里怕是比亲生儿子都要亲些。”此事便姑且不了了之了。

如此这般折腾了一整夜，翌日晨，姚公麟接了御膳房传来的早膳送进房里，便听杨戬说小皇帝已经退烧，只是身体尚且虚弱，还需休养。姚公麟应了声，将膳食搁在桌上，临走前到底还是顾念杨戬身体，想劝他去边上躺一躺也好。然而话没出口，忽然明黄龙帐撩开了一条小缝，大约是皇上醒了。

杨戬亦看见了，匆匆吩咐姚公麟：“让康安裕继续找杨婵，找到了带去潇湘苑等我。”便连点头答应的时间都不留给姚公麟，往龙床的方向迈了一步——却又强行止住了步伐。

“怎么了二爷？”姚公麟疑惑，“皇上醒了。”

像是为了呼应姚公麟这句提醒，外甥皇帝细弱地唤了一声“舅舅”。声音里显然还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但他极可能在病中就已经听到一两句杨戬与姚公麟的对话，知道自己有了一个舅舅，还在他身边照顾了整夜。

可他们之间的舅甥关系注定无法公诸于世，杨戬私下叫他两句外甥还不要紧，但对小皇帝而言，这个“舅舅”确乎不是想认就能认的。

姚公麟望着杨戬的背影，见他轻轻一叹，回身道：“去帮我骗骗孩子。我累了，先走了。康老大那里我去说。”随即抛下姚公麟离去——这在姚公麟看来，颇有些落荒而逃的味道。

但大概老天爷也想给杨戬一个逃跑的借口，他走出皇宫时，恰巧康安裕纵马赶来，身后还紧随着银合马，见了杨戬便下马拜道：“二爷，人找到了，送到锦绣苑去了。”

潇湘苑与锦绣苑，都是杨戬的母亲张瑶曾经用来休养的别苑，只不过潇湘苑更偏僻一些，杨戬原本希望康安裕能把人送到潇湘苑，正是因为此。但如今木已成舟，杨戬也不计较，策马赶往锦绣苑。

约两刻钟后，二人抵达锦绣苑。杨戬刚刚下马进门，迎面便扑过来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子，堪堪跪倒在他面前。

“二哥我求求你，就当是做妹妹的求你了！”杨婵撕心裂肺一般哭喊着，“你放了我儿子，他是你的亲外甥啊！彦昌已经死了，你就放过我儿子，也放过我吧！我保证他会在华山平庸一生，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他的身份，也不可能找你寻仇！”

康安裕见状，挥了挥手，屏退负责看守的雷麟军，自己也一并退下了。离开前最后往杨戬兄妹方向望了一眼，见杨戬微微躬身，双手扶了杨婵起来，而杨婵袖间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寒光一闪，迅疾如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