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咸阳（8）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骊山脚下有一个极为茂密的树林，只见昌平君拉着芈华，神色匆匆的穿梭在树林中，似是急不可耐。

　　许是华阳太后的意思吧，这会儿昌平君带着芈华出现在此，想来应该是来见韩颂的。

　　但嬴政着实是没想到，竟是这般拙劣的方式。

　　今日的赛马原是嬴政事先就和蒙恬蒙毅他们说好的，韩颂和琼华那兄妹二人也是来了的。只是韩颂方才已经与禁军的将士们比过一轮，早已经下场了，这会儿与蒙毅比的不是琼华又能是谁？

　　为了方便办事，在出来之前，琼华便叫侍女绿珠寻了一件男装。因此今日的琼华并不想寻常在家时那般，总是以女儿装示人。

　　银容夫人当年是秦国数一数二的美人，她的美名当年还传遍了整个秦国，咸阳城内更是有许多贵族争相求娶，但当时谁也没想到，她最后竟是嫁给了那是已是齐相的韩聂之子。琼华这丫头虽然年纪不大，但却继承了她母亲的好皮相，虽然现在还有些稚气，但只要是见过银容夫人的都知道，若是她再长大些，将来必定不输她的母亲。

　　因此她现在就算是扮作男子，但也依旧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小郎君。

　　也许是因为一母同胞的兄妹都有些神似吧，因此昌平君心中虽有疑惑，但却从未对眼前这个女扮男装的小丫头起疑。

　　琼华也是认识昌平君的，自然也一眼认出他来了。

　　她远远地看见他，连忙拽住缰绳，马儿似是感受到马背上的人的意思一般，终于在险些撞上那两人时嘶吼着停下尚且还在奔跑的脚步。

　　“昌平君？怎么是你啊？”

　　琼华又没有瞎，刚才自然也看见了这姑娘被他扔到地上的模样。

　　听说前些日子华阳太后已经派人去楚国将云梦公主接来，而另外一个会成为华阳太后用来联姻，以此来拉拢朝臣的棋子，想来应该就是她了。

　　不过看这样子，华阳太后莫不是看上她的哪个兄长了吧？

　　要知道她的外祖父可是秦国的四世重臣，在朝堂上的威望可不是一般朝臣可比，华阳太后有此心在所难免。只是她外祖父素来刚直，又从不拉帮结派，唯一与之交好的，也就姚贾姚大人。至于吕不韦，若不是看在他乃先王心腹，如今又是秦相的面子上，外祖父八成连他也不带理会的。

　　毕竟当年他来蒙府结交，那是先王的意思。外祖父在朝堂为官多年，不会连这点用意都看不出来。

　　“韩姑娘，原来是你啊。”昌平君双手抱拳，故作歉意的朝她一礼，“方才在那边，我远远地望着，便觉得这身形有些眼熟，没想到真是你，失敬失敬。”

　　“这姑娘……”

　　琼华将目光从昌平君身上移开，落在旁边那个，方才被昌平君扔到地上的粉衣姑娘。

　　她总觉得这姑娘有些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对了，她记得被她哥哥放在房间里的有一副画像，那画像上的女子看着身形和气质不像是秦国女子，反倒更像是楚女。

　　因为外祖父曾说过，大秦是在马背上打天下的，所以秦国无论男女，只要你是秦人皆可骑马出行；久而久之，秦国女子大多都是以豪爽为主。但是那画像上的女子不同，看着柔弱纤细，温柔婉约，全然没有秦国女子身上的直爽。

　　而天下之大，唯有楚国女子身上才能看到温柔婉约的模样。

　　只是那时候，她原本以为自己很难有机会看到这姑娘了，却没想到，竟然在这儿见到她了。

　　她瞥了一眼昌平君，随即朝那姑娘道，“这位姑娘，方才你没摔着吧？”

　　芈华这才哆嗦着，颤颤巍巍的从地上爬起来，“我无碍……无碍……”

　　“你在害怕？”

　　芈华闻言，紧抿着双唇，似是不敢看她，沉默着低下头，低低的应了一声。

　　琼华也没放在心上，只是将目光别开，“昌平君，我记得这是猎场，平日里若无王上恩准，纵然你是嬴盈公主之子，华阳太后的侄儿，也不可随意出入这里。你这样，逾矩了吧？若是让王上知道了，岂非得不偿失？”

　　琼华哪里会看不出来昌平君来此的意图？

　　楚国的云梦公主在过些日子便要道咸阳了，听巴清夫人说，她和韩国的弄玉公主一样，此番前来秦国，是打定了主意要拿下这秦国王后的位置。

　　只是芈姓楚系先前已经出过一个把持了多年朝局的宣太后，更有华阳君和穰侯这样的先例，如今的阳泉君芈宸虽然不堪大用，却又昌平君芈启、昌文君以及安成君芈珩三人在朝中做事，且还官居要职。

　　何况这芈珩前些年还迎娶了嬴姝公主，如今又有与朝中重臣联姻的打算，以嬴政的性子，又岂会愿意立一个楚国女子做王后？

　　因此他们的谋划，怕是要落空了。

　　昌平君闻言，不禁一愣。

　　他似乎没想到，这丫头年纪轻轻竟如此聪慧，竟一眼看出了他来此的目的。

　　只是他又怎么会轻易承认？

　　他堆起笑容，装作不知道的模样，“姑娘这是什么意思？在下不明白。”

“明不明白的，昌平君心中有数。毕竟我便听闻楚女大多柔弱，既然柔弱至此，那她可禁不起你这般摔，更禁不起马蹄的力道。”

　　琼华又不是瞎，刚才昌平君一见她过来便将这姑娘直接扔过来的情形，她可全都看到了。楚女大多柔弱，若不是琼华及时看见放慢了驱马的速度，只怕这姑娘早就成马蹄下的一缕亡魂。

　　昌平君闻言，似是没想到华阳太后的谋划就这般容易被人看破一般，在看向她时，脸上满是惊诧。

　　难怪华阳太后会这般抬举，原来是因为这样。

　　不单单只是因为她的容貌，更多的，是因为她的才智。

　　到底是蒙家出来的女儿啊……

　　琼华瞥了他一眼，没再理会他的惊讶，只是看向那个姑娘，问她，“姑娘，你叫什么？”

　　那粉衣姑娘抬眸，在对上琼华那满是笑意的双眸时，似是被她身上的光芒灼烧到一般，又迅速收回。

　　这便是秦国的姑娘吗？

　　她以前在楚国的时候，还从未见过呢。

　　望着女儿沉默不语的样子，昌平君心生不解，“韩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既然要联姻，那日后便是我家的人，难道我不该问吗？”

　　“那就多谢姑娘成全了，还请姑娘一定要禀明上将军，若是上将军能答应，芈启——万死不辞！”

　　“这还差不多。”琼华看向那姑娘，又问了一遍，“姑娘，你叫什么？”

　　“芈、芈华。”

　　“芈华……我的名字里也有一个华字，我们还真是有缘。”琼华笑了笑，“芈华姑娘，我看你似乎是崴着了，可否要跟我回行宫？这一次王上出来，太后身边的殷医师也是跟着的，有她在，我想过不了多久你便能重新站起来。”

　　芈华这才敢抬眸，细细的打量着她的相貌。

　　她长得可真好看。

　　都说楚地的女子大多都相貌可人、温柔婉约，可如今看来却是未必。

　　这姑娘不就是个例子。

　　即便他们都说秦国女子野蛮，可却也依旧有像她这样，宛如扶光般的女子——虽说她现在脸上还有些许稚气，可只要长开了，那便是比当年的银容夫人还要更加美貌的女子。

　　可是……

　　今日她与父亲为何会来这里，她不是不知道，只是……她有些不明白，“姑娘明知道……为何要带我去行宫？”

　　“既然要联姻，我自当禀明我外祖，至于如何选择，还要看我阿兄，若是我阿兄同意，我外祖自不会反对。”话毕，琼华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更何况，我阿兄的确喜欢你，不然他的房间里也不会挂着你的画像。”

　　芈华闻言，心中一动，“敢问姑娘的兄长是……”

　　“就是那日送你来咸阳的那位郎君，他便是我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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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宫内，常年侍奉在这里的宫人捧着各自的活计，在羊肠小道上来来往往。偌大的庭院里，明明有那么多的人，但是却连一丝声音都没有发出来，看起来十分规矩。

很显然，他们心中都对这位年轻的秦王心生畏惧，这才不敢扰了他心神。哪怕其中亦有许多年少的宫女春心萌动，但只要看到他经过，便算是有这样的心思也很快烟消云散。

毕竟如今的这位秦王跟当年的孝文王是不一样的。

孝文王当年虽然极其宠爱华阳太后，但他的后宫却有不少妃嫔，除了各国的公主和宗室女之外，府上亦有不少得幸于孝文王生下王子而得到册封的太王太妃。

但是如今的这位秦王对女色却并不上心。尤其是昨日看到秦王身边的赵高亲自执刑杖责了一个宫女之后，她们便更加不敢轻举妄动了。

因而比起被秦王亲自下令杖杀来说，在这里困上半生已经是天大的福分了，她们可不敢肖想。

听说前些日子相邦还在他身边放了一个从相府亲自挑选出来的姑娘，可这么些天了，咸阳宫那边却一直不曾传出有哪位夫人被册封的消息，想来应该是不曾给过名分。

既然没有名分，那她们就算再怎么卖力也是没有用的。

而且秦王这两日身边一直都只有琼华一人陪着，连他先前带来的冬儿姑娘都没带着，显然这位姑娘在秦王心中的地位更为特殊。毕竟这位姑娘话虽不多，年纪也不大，可这性子的确是古怪了些，他们可不敢触了她的霉头。

“自从咸阳宫建成之后，这座行宫便一直被空置着，以往也就在每年春猎的时候，王上才会带着群臣来上一次，上一回来的时候还是在去年四月。不过今年也快了，你若是能与我阿兄成婚，等到下个月春猎的时候你也能来。”

琼华熟稔的走在宫道上，就好像芈华真的会与韩颂成婚一般，将宫里的一些事情与人情往来全都告知于她。

只是她唯一没有说的，便是过些日子秦王即将选后选妃的事情。

她想，华阳太后将芈华接来咸阳的初衷应是为了让她成为嬴政的王妃，但可惜的是，在此之前，她与韩颂早已芳心暗许，就等着捅破那层窗户纸了。

华阳太后也不是个爱棒打鸳鸯的，因此便又着人将云梦公主从楚国接来，打算让她争一争这秦国王后的位置。

天下七国，无论是秦国还是楚国，都有从宗室女和贵女之中择选陪嫁媵侍的习俗。因而另外一位芈姓姑娘虽然也是芈姓楚系之女，但却是远房旁支的女儿，父母双亲早就不在了，因此华阳太后将她一并接来，约莫也是存了让她成为媵侍的心思。

也许最初她是想让这位芈姑娘成为芈华的陪嫁媵侍的，但却不想在中途出了岔子，只好将云梦公主接过来。

“那……你阿兄现在何处？”芈华四处张望着，见不曾看到想要看到的身影，深觉失礼，又觉自己这般问有些唐突，便又解释道，“自从上回我们分别之后，我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了……我想看看他现在如何了……”

“这个好办。”琼华道，“晚些时候王上会在明桓殿设宴，我阿兄和两位表兄也都会在，到时候你跟着我过去便是了。或许你俩能在宫宴见上一面。”

“那就多谢你了。”

“举手之劳而已。”琼华道，“这样吧，我们会在这里停留两日，我先让赵高给你安排住处，晚些时候我派人回咸阳与我外祖说清楚。我外祖这人素来开明，只要我阿兄不反对，他是不会反对你们的婚事的。至于其他的，等明日再说。”

“那我父亲呢？”芈华又问。

想起昌平君，琼华心下一沉，但终究是什么都没说，只道，“放心吧，男子不与女眷住在一起，我蒙毅哥哥已经去安排了，不会有事的。你若想见他，我让蒙毅哥哥带你去见他。”

……

虽然女眷与男子们的确不住在一起，但琼华的住处却是离嬴政最近的地方。

虽然嬴政自己忙于政务很少过来，但是却方便了蒙恬、蒙毅还有韩颂他们。

琼华毕竟是他们的妹妹，又是一起长大的，这才半日不见，倒是叫他们有些挂心。听与琼华一道回来的人说，琼华带回来一个姑娘，且昌平君还是一道回来的，这会儿他已经跟着蒙毅回到住处了。

蒙恬是在不放心，这才过来看看。

可是一看着那个沉默着不说话的姑娘，蒙恬忽然升起一抹不太好的预感，“都、都安排好了？”

琼华没有回答，她只是将目光从书简重抽离开来，幽幽的望着他，等到好一会儿之后才说，“你们有事儿瞒着我。”

蒙恬有些心虚的摸了摸鼻子，否认道，“有吗？”

“有。大哥哥，你从小一撒谎就喜欢摸鼻子，没想到这么多年了，你这个习惯还没改呢。”

蒙恬哈哈一笑，随即往琼华身边一坐，“你都猜到了？”

“方才看到昌平君的时候我便猜到了。”琼华缓缓道，“按理来说，这里虽是猎场，但却只供王族专用，因此若是没有王上的准许，你们是断然不敢让他带芈华姑娘来的。”

“既是王上放他们进来的，那必不是成为秦国的王后，既然目的不是成为大秦王后，那必定是要拉拢咱们这一行人之中的某些世家。”说罢，琼华忽然看向蒙恬，“虽然这一次王上带了不少人，可是真正值得让华阳太后这般费心的，好像只有咱们家。但是你如今已经在议亲，因此就只有我阿兄和蒙毅哥哥了，但是蒙毅哥哥毕竟还年少了些，所以华阳太后最好的选择就是我哥哥。”

“芈姓楚系这一辈的人之中，如昌平君、昌文君以及安成君虽然都身居要职，可多是文臣，却没有一个有才能、武艺又过得去的人从军，所以只能拉拢朝中执掌兵权的武将。因而咱们家，就成了华阳太后最好的选择，不知我说的可对？”

蒙恬望着她，忽然笑出声来，“看我说什么来着？阿颂小瞧人还不承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