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咸阳（4）

长信宫，青烟袅袅，幔帐摇曳。

年近六十岁的老妇人沉默的坐在殿内，翻动这书简，眉宇间看似慈爱，可眼底确实冰冷的，似乎这世间的万事万物都与她无关一般，看着格外的不食人间烟火。宫女宦官沉默的侍立在两侧，似是生怕将这位常年深居简出的太后打扰到。

住在长信宫的太后姓夏，曾是孝文王的侧室夫人。

虽身为侧室，可她却是先王的生母。

庄襄王在位的时间并不长，他身体不好，仅在位三年便匆匆辞世，只留下她这个年迈的母亲独自守在孤寂清冷的深宫之中。

丈夫不爱，儿子去世，长孙与她素来不亲厚，心灰意冷之下，她只能常年避居长信宫之中。只在儿媳赵氏离开咸阳，将内宫事务暂交她打理之时，宫里的人才渐渐地想起来，原来宫中除了华阳太后之外，还有这么一位太后。

真快啊。

王上今年便已经年满十九岁了，在过一段时间，各国的公主、贵女都会前来咸阳供秦王选择。

听闻华阳太后已经命楚国的公子景涵将芈启之女芈华和芈颠的养女芈芙送来了咸阳；魏国也将信陵君魏无忌的女儿明月公主派人送了过来；还有燕国的芥兰公主也已在前往秦国的路上。听闻，就连一向与渭阳君不睦的赵夫人也请赵国送一位宗室女过来。

“太后。”宫里的掌事女官进来，行礼道，“琼华姑娘到了。”

夏太后是韩人，曾是韩国贵族的女儿，一如当年嫁去韩国的银容夫人。

离家多年，她早已忘却母国的一切，但仍心系母国的她却依然请韩太子韩安将自己的女儿弄玉送了过来。

等弄玉公主来到秦国时，夏太后曾细细的看过她。虽说她的相貌也不差，可夏太后却始终觉得，比起她姑姑韩少妃来，她的相貌和谋略却要差得多。

秦王并非赵王，当年韩少妃便是凭借着自己的手段将赵国搅得乌烟瘴气，可弄玉终究还是没学到她姑姑的半分，就凭她那些个小家子气的手段，哪里能笼络得住秦王的心？

夏婉清是她娘家的侄女，头脑手段虽是比弄玉更胜一筹，可若论容貌，却要逊色许多。

夏太后左思右想，忽然想起，咸阳不就有个现成的吗？

“请琼华姑娘进来吧。”

“诺。”

掌事女官领命而去，夏太后这才将手中书简放下。

虽说这丫头是现成的，可素日里，她与自己并不亲厚，就算进宫也只会去华阳太后与赵太后处，她这长信宫，若非她今日忽然叫人将她请进宫来，只怕根本不会想起过来。

长信宫的偏殿中，夏婉清一个人安安静静的坐在走廊上，似乎关于秦王的一切跟她无关一般，只一个人一言不发的做着自己的针线活。

“……夏婉清！”

弄玉从后殿急匆匆的走出来，脸上似乎还带着薄怒，连带着对旁人时，言语间也颇有几分怨怼。

夏婉清似乎早已习惯了她这幅模样，因而并未放在心上，“你这又是怎么了？谁又惹着咱们公主了？”

“还能是怎么了？不还是太后召了旁人来。”

这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夏太后是想放弃她们之间的其中一个。

“旁人来就来呗，有什么好值得生气的。”

“你倒是一点都不在意啊，万一你落选了那你跑来咸阳是做什么来的？”

“落选了正好。”夏婉清倒是一点都不在意，“正好，我可以回家了，省得在深宫里蹉跎。”

“你……！”弄玉吃了软钉子，满心的怒火无处撒，只得泄了气，“罢了，反正你又不担心这些，我跟你说也是无用。”

夏家虽是已经落寞，但至少他家却是出了一个生了秦王的太后，这位秦王虽然如今已然病逝，但只要有太后在，夏家自然无需担心自家有灭顶之灾。

但弄玉不同。

她是韩国公主，她背负的，是整个韩国的命运。

如今天下七国并立，国力最弱的便是韩国。若是她能如她姑姑韩少妃一般能在秦国站稳脚跟，那韩国是不是就能活得久一些？

“琼华拜见太后。”

正殿内，琼华一身红衣亭亭玉立，宛如从云端上下来的仙子，美得惊心动魄。

夏太后坐在上首，望着她时，神情有些恍惚。

她这模样，可真是像极了当年的韩少妃。

但可惜，韩少妃去得早，若是她还在的话，看见这丫头跟她生的如此相似，想来应当会想起年少时的自己吧？

韩少妃年少时，一如琼华如今这般，未经世事，却已有一番气度。

夏太后恍惚片刻，朝她招了招手，道，“近前来，让我好好看看。”

琼华依言，坐到她身侧。

夏太后望着她，抚摸着她的发丝，心中不由得惊叹。

她连头发丝都让自己觉得很熟悉。

夏太后曾是韩少妃的乳母，自小将其带大，不光是性情，她的每一根发丝，夏太后都很熟悉。若不是后来夏太后被韩王派来与秦国联姻，她和韩少妃最后也不至于落得如今这样阴阳两隔的结局。

“太后？”

琼华瞧着她这幅神情，有些不解其意。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夏太后这眼神有些悲伤。甚至让她觉得，这人在透过她在看另外一个人，一个遥远的人。

“哦。”夏太后这才反应过来，“是我失态了。”

琼华一怔。

在她的记忆里，眼前这个苍老的妇人永远都是沉默寡言的模样，甚少有如今日这般失态的时候，平日琼华也不爱往她跟前凑，怎的她今日一来便失态了？

也不知道究竟是有什么过往。

“你与我素无来往，可今日我却忽然叫你过来，你可知，我今日此举，究竟是为了什么？”夏太后忽然问。

琼华故作懵懂，“琼华不知。”

夏太后瞧着她这幅模样，目光微闪，道：“王上如今已经年满十九，明年便道加冠亲政的年纪，可他身边至今都没有一个贴心人，我作为王上的亲祖母，实在是有些担心……”

您都不是把韩国的弄玉公主和您娘家的婉清娘子接来了吗？还用得着我？

琼华心中腹傍。

她可没把这话说出来。

虽说公子成嬌是在咸阳长大，但夏太后毕竟作为亲祖母，却不愿意与嬴政这个亲孙儿亲近，反而更疼爱年岁较小的公子成嬌，这换做是谁都会觉得她作为祖母，却不能一碗水端平。

若是年纪还小倒也无妨，可若是等到成嬌年岁大了又如何？若是寻常百姓家倒也罢了，但若是真到了祸起萧墙那日，她就真的愿意看到他们兄弟关系不睦，误打误撞的危及到大秦江山吗？

虽说她也不一定会活到那一日，可她这么做，却也给嬴政与成嬌日后的兄弟关系埋下了祸根。

琼华笑得温和体贴，故意岔开了她早已将韩国的弄玉公主和她母家的婉清娘子早已接来咸阳宫的事，“琼华虽未曾在宫中，却也听闻华阳祖太后已将自家的姑娘接来了秦国，魏国、燕国两国的公主也已经在来秦国的路上了，就连渭阳君夫人也将自己母国的女儿接来了秦国，过不了几日，如此多的佳人聚集咸阳，总有一个是合太后眼缘的，又何须琼华？”

夏太后闻言，笑容一滞，“你的母亲银容夫人当年便是秦国第一美人，这是所有人都知晓的。当年她在咸阳的时候，我也曾见过她一面，确实担得起倾国倾城四个字。如今她的女儿年纪虽小，可却隐隐透露出比她母亲容貌更胜三分的模样，就那些人，又如何能入得了我的法眼？更何况，这是在为王上选王后，总要王上看着顺眼才行，就那些庸脂俗粉，纵然身份再高贵，但入不了王上的法眼又有何用？”

“太后过誉。琼华的母亲能有如此美名是她之幸，与琼华并无关系。”琼华道，“更何况皮相这东西本就无关紧要，有些人生得就算是天女下凡，但却心术不正，即便入了宫也是平添事端，琼华可不会做这种蠢事。”

夏太后意图如此明显，琼华不会蠢到没看出来。

更何况，她志不在后宫。

若是她真的想要坐上这个王后的位置，又何须依靠她才能搭上这条青云之路？

“难道你就真的不想做这个王后的宝座？”夏太后犹自不死心，又问。

她在深宫里待了这么多年，不会听不出琼华话里话外的意思。

可放着条件这般优越的棋子，她又不愿轻易放手。

毕竟弄玉和夏婉清再好，也不如眼前的这个人。

“因为琼华志不在后宫。"

"为何？"很显然，这个回答让夏太后有些意外，“这世间女子，大多都希望自己能嫁一个显贵的丈夫，偏你非要反其道而行之，倒是十分难得。”

“那是因为琼华觉得没有必要。琼华不似那些公主一般，时时刻刻都要面临着亡国的风险，也不似那些贵族女子一般，若是本国公主出嫁，她们亦要成为公主的媵妾。”琼华缓缓道，“琼华既无亡国之忧，又无成为他人嫁衣的机会，家族又在朝中显贵，自然无需担心这些。若是有朝一日琼华想做这个秦国王后的位置，也无需太后牵线搭桥，仅凭琼华一人，足矣。”

夏太后沉默的看了她片刻，“你就这般自信么？”

“自然。”

她与哥哥虽然姓韩，可在许多人眼里，他们已和蒙家人一般无二。而蒙家，忠的从来也不是位高权重之人，也从不是手握王玺之人，他们忠的从来都只有秦王一人。

就凭秦王对蒙家的信任以及琼华自身的条件与手段，她也无需攀附哪一位太后的势力来达成自己的目的，她若真的有心，大可直接与秦王敞开天窗说亮话，何须在这里与夏太后用些阴诡手段去谋划一些损人利己的事情？

那些阴诡手段，琼华不是不可以做，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她不是夏太后，没有家族荣光需要维持；也不是当年的韩少妃，没有母国需要她来保护。

门外的嬴政听到这些话心中格外的触动。

今日他按着惯例，本是要去林光宫读书的。但是临走前忽然听赵高提起，说夏太后召了琼华过去，不知道说了什么，竟是将人留到了这会儿都还没放走。

此前，他已经听闻夏太后已经着人将韩国的弄玉公主和自己母家的侄女夏婉清接了过来，想来应该也是为着他即将加冠的事，却不想竟是将琼华也叫了过来。

虽说都是韩人，但夏太后与琼华素日里根本就不怎么亲厚，琼华从不会往她的长信宫跑，她也从不会主动来长信宫请安。从前就算进宫来，除了他这里，最多也只会去华阳太后和韩太妃处，母亲那里偶尔也会去，只不过也是为了公事罢了。

只是他原以为以琼华那锋芒毕露的性子，若是不肯必定会在长信宫大闹一场，夏太后即便再怎么宽和，但也会因此对她不满，从而放弃她这个近在眼前、远在天边的棋子。

“倒是难得瞧见琼华来长信宫来见祖母。”

殿内，话音将落，眼瞧着两个并没有那么熟悉的人坐在一起，场面瞬间冷却下来，嬴政适时的抬脚走进殿内。

才刚满十九岁，嬴政的身量便已高出同龄人许多，琼华的身量放在同龄人中虽然已经不矮，可她毕竟年纪小，又是个女儿家，身量放到嬴政这样的男子面前就要显得娇小许多。

琼华转头，看着那个笑意盈盈踏进殿门的人，正欲起身行礼，可谁想到对方却抬手止住了她，“你身子差，就不要动了。”

言外之意便是，琼华在他面前无需行礼。

“王上今日怎么来了？”夏太后扯出一抹笑容来，问道。

嬴政依然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就好似没看见夏太后那已经快拉到地上的脸一般，“听闻祖母忽然召了琼华过来谈话，便想着过来看看，免得生了什么误会。”

谁都知道，秦王与自己这个亲祖母素来不大对付。

但是夏太后既然乐意装，那嬴政也乐得配合，便与她就这么打着哑谜，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夏太后心中气结。

他这话的意思不就是怕自己亏待了这丫头吗？

自小就在嬴政身边的除了冬儿就只有这个小丫头了，但冬儿毕竟是赵太后身边的人，他与赵太后这个生母又向来面和心不和，那他对甘泉宫的人，尤其是冬儿这样被安插在六英宫侍奉的眼线，他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

但是琼华却不一样。她虽是韩国公主，但这也不过是个虚名而已，她真正的身世只要是在秦国的人都知道，她其实是韩聂的孙女，韩聂曾是昭襄王的心腹，这蒙家又是她的外家，自然要比冬儿这个旁人的眼线可信得多。

夏太后召她进宫来，也是为着她这一层身份，没想到这丫头竟然这般不知好歹，拒绝了她。

可她还是得赔着笑脸装着很喜欢对方的样子，“王上这是哪里话？这蒙老将军毕竟是秦国的四世重臣，韩聂又是昭襄王的至交，作为他们的孙女，琼华又我哪里能亏待得了的？”

“如此这般自然最好。”嬴政缓缓道，“这倒也是巧了。今日我与蒙恬、蒙毅说好了明日要去骊山赛马，正好韩颂也回来了，便想着叫他带着琼华一块儿去，却不想琼华被祖母请了过来，如此一来二去，倒也不用特意叫蒙恬、蒙毅回去带话了。”

“哦？是吗？倒真是挺巧的。”夏太后道，“既然如此，那你们便早早地退下吧，也不用在这里陪着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