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门之女（31）

秦王政六年的春天，阴沉了许多日的咸阳上空总算是迎来了难得的艳阳天，四月初二的那日，被乌云笼罩了许多日的天空终于有一抹阳光破开厚厚的云层，洒落在咸阳的大地之上。

蒙府后院的嘉宁阁内，傅母面容慈祥，手中的木梳滑过乌黑的发丝，正为面前的小姑娘梳头。年满十三岁的琼华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白皙的脸颊上纵有稚嫩之色，但却依旧盖不住逐渐长开的容颜，自然而然的，也掩盖不住姑娘那稚嫩面孔之下的倾城之姿。

小小的姑娘就这么坐在梳妆台前，难得安静的望着铜镜中的自己，任由傅母为自己梳妆打扮。

上将军蒙骜素来疼爱自己这个唯一的小孙女，今日正逢她生辰，知道她与渭阳君家的二姑娘嬴婉与嬴姝公主家的大姑娘芈清交好，便在设宴那日请了不少与琼华年纪相仿的贵女，在宴请这些人的同时，他亦是未曾落下那两人，因而在送请帖的时候，特意着人将帖子一同送去公主府与渭阳君府，将这两位姑娘一道请过来。宫里的夏太后亦是知晓今日是琼华生辰，在四年故土之余，也念及自己与琼华同为韩人的情分，遂派人送了不少赏赐到府上，其中便有来自新郑的牡丹。

此时正值阳春三月，姚黄色的牡丹被放在院中，大朵大朵的花瓣在院中争相盛开，形成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将院内的小姑娘衬得是愈发明媚。

“琼华！”

一明媚灿烂的女声从外头传来，琼华循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身着黄衣、看着十分好看，但颇有几分凌厉的女子出现在外头。

这女子看着十五六岁的样子，端的是一副精明干练的模样，但面对着琼华的时候，她却始终都是笑意盈盈的，看起来颇有几分明媚之意，一点都不像是从深宫里出来的医师。

她便是咸阳宫中的那位名不见经传的医师殷小春。

她和冬儿一样，原是太后身边的心腹，只不过唯一的区别在于，冬儿是赵太后身边的人，而殷小春则是华阳祖太后身边的人。

冬儿之所以会在秦王身边，还是归咎于近些年赵太后一直借着自己身体抱恙，咸阳城不利于她休养的借口避居雍城，这才叫她被派到了嬴政身边去，名为自己不放心儿子独自在咸阳，实则是为了监视。

而小春则跟随华阳祖太后身边多年，最是得祖太后欢心，纵然太后与王上关系亲厚，可她也未曾将小春放到六英宫去。

虽然同为女官，但冬儿的处境就明显不如小春，她性子软，出身也不高，在咸阳宫行走多年，王上就算未曾与她为难，但若论信任，王上待她确实是不如祖太后待小春。毕竟小春纵然身为女官，但是却有着内宫医师的名头，她自己纵然性情高傲，不肯随意与人低头，但是她的医术宫里人人皆知，因而除了祖太后之外，夏太后与韩太妃也很是信任，连带着秦王待她也要比冬儿这个六英宫的掌事女官要亲厚的多。

琼华瞧见来人，自然也不与她见外，遂招呼她来到自己身边，“小春，你来的正好，傅母再给我梳头，刚刚问我要用哪个玉簪给我束发，你给我挑挑。”

蒙府中，两个姑娘围在梳妆台前唧唧咋咋的挑选着簪子，傅母眉眼带笑，脸上皱纹在笑的时候格外明显，却并未有刻薄之相，反而是一副慈祥温和的面孔。

咸阳宫中，继位六年之久的嬴政此时早已是成年男子的模样，在锋芒毕露之余，却也是丰神俊朗、气宇不凡，他身长玉立，晚间落下的余晖顺着半开的窗棂照射进来，颀长的身影就这样落在了殿宇的地面之上。

他和赵太后很像，一双丹凤眼就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极为相似，唯一不同的是赵太后的双眸是风流多情的模样，而他却是凌厉的如同千年寒冰，身上一点都没有十九岁少年的朝气，有的只是身为上位者的锋芒毕露。

受召入宫的长史李斯从稷下学宫而来，为人最是精明，但此时却敛眉垂眸，沉默的侍立在嬴政身侧，红色镶边的玄色朝服在阳光的照射之下显得格外亮眼，眉宇间虽透露出一副狐狸般的精明，却也步伐温文尔雅，令人一看就是被书卷润出来的人，看上去十分儒雅。

“李斯。”嬴政翻动着手中的竹简，沉默良久，开口道，“寡人前些日子已向相邦提议，打算擢升你为御史，入御史府任职。”

自大周一朝设置御史至今已有八百余年，官职虽是不高，却是正儿八经掌握着实权的，几百年来，御史一直掌握着百官的奏疏和言行举止，在朝中的地位可以说是举足轻重。而只是如今嬴政未及加冠之年，朝中大事多由太后与相邦主持，但太后自新王继位后不满三年便借口身子不适，咸阳不利于自己养病的缘由避居雍城，至今已有四年未归，因而朝政大权如今早已尽数落入相邦之手，倒是叫朝中百官的升迁着实困难。

相邦奉先王遗命执掌朝政大权的这些年，若是仅仅只是那些做臣子的被打压也就罢了。可他身为一个权臣，就目前的境况而言，早已无法满足他的野心和欲望，他想要的不仅仅只是希望秦国一统天下，他更希望嬴政是一个能够对他言听计从的秦王。但很可惜，他不是昭襄王，能够隐忍不发数十载，能让权臣在朝中横行霸道这么多年。

如今他的年岁渐长，羽翼渐丰，早已不是那个只知躲在父辈身后，常年没有实权在握的秦王。毕竟，如今他的身边，除了蒙家兄弟和韩颂三人之外，身边的人几乎都是太后和相邦安插到六英宫来，名为照顾他的日常起居，实为监视他一言一行的人。

就拿那个前两日被相邦塞到六英宫的宫女澜姬来说，嬴政早就听闻她先前是相府的一个暗卫，在进入相府之前曾是一个孤儿，早前因为战乱的原因导致她父母双亡，最后叫他府上的门客郑义捡回相府，相邦瞧她可怜，便将她留在了府上。

就拿那个前两日被相邦强行塞进宫里来的澜姬来说，嬴政早就听闻她在入宫之前原是相府的一个暗卫，数十年来一直被相邦悉心培养，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成为秦王的后妃之一。

即是能被塞进后宫，嬴政自然也不得不防，在她被相邦塞进宫的那天，他就已经让韩颂暗自出宫彻查她的底细。她的祖籍原是楚国人，在她年少时也曾跟随父母在楚国生活过一段时间，但楚国内乱严重，屈景昭三族常年争斗不休，令不少百姓流离失所，纷纷西入函谷，到秦国求一条生路，这澜姬一家便是其中之一。

但好景不长，在前来秦国的途中，那屈景昭三族生怕楚民流逝，便不时地派兵追杀，对这些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下了死手，而死的这些人里，便有澜姬的父母。当时从齐国回来途径函谷的郑义瞧她实在可怜，便将她带回相府，请求相邦将她留在府上，自此便成了相府的一名暗卫。

虽说那澜姬并无僭越之心，但自从先王病逝那年，他被人下毒，继而查出那幕后之人是蜀侯之日起，嬴政便不会轻易相信吕不韦口中所谓的托词。

毕竟赵太后虽说曾在韩少妃身边待过，但到底不善朝政之事，这几年更是一直退居雍城在，自己如今虽然已满十九，但距离亲政之日还有一年，倘若他真要将王权收复，必要立后，届时华阳太后、夏太后以及赵太后三人皆会举荐自己满意的女子为后，便算是吕不韦亦是会在参与其中，因而他若想亲政，必定会困难重重。

因而如李斯、蒙氏兄弟、韩颂、李信、杨端和、桓齮、杨端和等这些常年跟在他身边的人他向来都是不遗余力的提拔，好令他们日后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只是如今桓齮、杨端和以及李信三人要么就常年在军中行走，要么就在戍边；蒙氏兄弟和韩颂也未及弱冠之年，若想建功立业还需等上个一两年，因而如今可用的，也不过一个李斯罢了。

“谢王上。”安静空旷的石渠阁内，李斯虽一身玄色官袍，却少了某些权臣身上才有的精明与算计，有的无非就是早年常年在稷下学宫时被书卷润出来的书香雅气，整个人看起来温润儒雅，一点都不似一个精于算计之人，听闻嬴政欲提拔他，他也不顾这里有人没人，便想着先跪下谢恩再说，“臣蒙王上厚爱……”

“起身吧。”嬴政那骨节分明又修长白皙的手指握着书卷从书架的阴影之下走出来，眉宇阴沉，目光沉寂，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似是并未将李斯的谢恩放在心上，“寡人提拔你，是为了让你更好地为寡人办事。”

“臣明白。”

李斯双眸微沉，似是早已对嬴政的打算了解于心一般，并未多言。

王上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前些日子为着是否纳澜姬入后宫与相邦闹得十分不愉快的事，不少人都心知肚明，李斯知晓王上的性情素来不好，自然也不会不识趣的将这件事拿到明面上再说一次。

“太后避居雍城也有四年了，这四年里，朝中主政之人只有相邦一人，寡人未曾亲政，无力主政，因而朝政大权多由相邦把持，近些年朝中许多朝臣也大多都是相邦提拔起来的，没有一个是寡人的心腹。”嬴政欲言又止，似是忧心隔墙有耳一般，沉着冷静的眸子似有若无的看了看殿外，“所以……寡人决定将国尉与御史大夫的权力提上一提。”

李斯敛眉，似是猜到了嬴政的意图一般，颇有几分试探的开口道：“王上可是想利用国尉与御史大夫来削减相权？”

自嬴政归秦至今，秦国宗室乃至朝臣已有不少人都看得出来，他与太后的关系其实并没有那么亲近，这几年赵太后一直退居雍城，将朝政大事尽数交到相邦手中之后，这母子俩看上去是母慈子孝的，但只要是时时跟在嬴政身边的心腹都能看得出来，这几年莫说是踏足雍城，便是只言片语也没有提过，所谓母慈子孝，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罢了。

李斯在稷下学宫修习帝王之术多年，头脑灵活，为人又自有一番沟壑，就是殷医师也说，朝中那么多朝臣，怕是都没有他的七窍玲珑心，他在秦国已有数年，又跟在秦王身边许久，怎会看不出秦王、赵太后与秦相这三人之间颇有几分微妙的关系？秦王与赵太后生疏至此，如今秦相又把持着权柄不放，与王权相冲，身为秦王的嬴政又怎会容忍得下这么一个权臣留在朝中？

日前秦王与秦相因着澜姬的事情闹得不愉快，不就因为澜姬是秦相安插在他身边的眼线吗？

本来秦王身边就已经有了一个冬儿，若是再来一个，他能高兴这才奇怪。

“正是。”嬴政的语气颇有几分意味深长，“寡人明年便到了加冠之年，届时渭阳君等人定会提出让寡人亲政一事，但是相邦以相邦的为人，他定会阻挠寡人亲政。”

嬴政与自己的这个仲父相处多年，岂会不知他的为人？

嬴政与自己这个仲父相处多年，他岂会不知对方的为人？当年他设法将先王送回秦国，并设法与华阳夫人搭上线，让她劝谏孝文王立先王为嫡子，为的就是摆脱自己商人的身份，在秦国干出一番事业来。

至于后来为什么变了呢？大概是因为他掌权的时日太长，渐渐地被权势和欲望这两头怪兽吞噬了吧？所以才变成了如今这幅为了把持朝政而不管不顾的模样了。

只是一年后，嬴政便已加冠亲政之年，若想亲政，必会大婚。而王后的人选，当年昭襄王驾崩之时便已留下密诏，日后若是他亲政，定会迎娶这密诏中的女子为王后，如今这道密诏就在吕不韦手中，嬴政又岂会相信他会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这些年，嬴政虽然不说，但他也知道，吕不韦将琼华这丫头收作自己的学生，可不就是希望日后的王后是出自他府上吗？但可惜，琼华似乎并没有让他如愿，这些年她虽然明面上对这个教导了自己许多年的先生十分敬重，可嬴政也看得出来，琼华有的时候对他的所作所为也十分看不过眼，只是她嘴上不说，吕不韦也未曾将她的所思所想放在心上。

思及此，嬴政的脸上不免勾起一抹冷笑，“按照祖制，寡人若要行加冠大礼，必要大婚。秦国王后历来都是楚国女子，想来华阳祖太后应当早就坐不住了吧？可她与母后素来不睦，若是她着人请楚国送来一个宗室女子，母后定然不悦；至于夏太后那边，她虽是韩人，但毕竟出身不高，身后又没有势力，想来应该也会和母后一样，私下从韩国择选一位公主过来，与楚女和母后选择的女子争抢后位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