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门之女（11）

夏初的咸阳显得格外的闷热。

夕阳西下，塞雁南飞。

咸阳城中百姓熙熙攘攘，余晖平铺在城中各处乃至城外那广袤无限的大地上，将原本就看着荒芜人烟的平原照射的倒是别有一番韵味。

城中，临近王宫的蒙家府邸中，琼华被迫陪着蒙骜坐在书房的落地窗前，小脑袋没精打采的垂着，安安静静的将自己的心思放到抄书的事情上。

前两日在书房的时候，蒙骜虽是被琼华这小丫头的不上心气得狠了，可他到底还是个心疼孙女的，加之蒙恬、蒙毅又在跟前为自家小妹妹求情，他很快便心软下来，在次日下午便跑去祠堂，瞧着那小丫头跪的双膝发紫还一直跪在原地，他当即便将这小丫头从祠堂之中带了出来。

尤其是那日他虽是面上不显，可心里也知道，虽然近几日里琼华已经很少在人前露面，但是家里的小厮之中，亦是有不少抱着看她笑话的心情，尤其是看着她还是个寄养在蒙家的可怜孤女，那帮刁仆更是将这小丫头踩得更狠了些，若非这丫头心高气傲，忍受不了这帮刁仆的欺辱跑到自己跟前告状，只怕蒙骜到现在还不知家里竟还有这般不知好歹的刁仆。

——只是他们当中某些新来的并不知道，琼华她的确是寄养在蒙家的可怜孤女没错，可她的母亲在生前却是蒙骜将军最为疼爱的女儿，又是蒙家唯一一个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的女儿，琼华和韩颂是她留下的孩子，蒙骜将军对他们兄妹自然是多有偏爱的。

然，那么些个新来的刁仆却没甚眼力见，他们只瞧见琼华是寄养在外祖家中的孤女，又无直系亲属在身边为她撑腰，便只当她是蒙家一个出嫁女的孩子，日后等她出嫁，定然是不能再继续留在家中的，便起了轻慢、以下犯上的心思。可他们没想到，这小姑娘的性情这般难伺候，加之在她出生之后，蒙家上下的人对她又多有偏心，这性子自然是被养的刁钻了些，因而在他们以下犯上之后，心高气傲的小姑娘便立时三刻跑去向蒙骜告状，将那些曾经轻慢她的人杖责的杖责、发卖的发卖。

毕竟蒙骜将军是秦国的武将之首，为秦征战多年，在秦国的威望甚重，莫说是朝中的宗室以及芈姓楚系的臣子们，就是这位仅仅在位三年的秦王子楚也不敢将他如何，更别说那些下人了。琼华虽然姓韩，可她毕竟是银容夫人的女儿，即使银容夫人过世过年，但是蒙骜将军私心觉得，她却与蒙家的嫡亲孙女一般无二，尤其是上将军膝下子嗣稀薄，与夏老夫人成婚多年都只有一子一女，在银容夫人出生之前的许多年，他与夏夫人一直都只有蒙武将军一人，直到后来蒙武将军成婚，蒙府才渐渐地热闹起来。

等到老将军到中年好不容易得了银容夫人这么一个女儿，还被宠爱了许多年，可谁晓得韩王竟是那般不义，生生的将银容夫人和她的夫君害死，只留下一双儿女便撒手人寰。

至于琼华，她虽然有着与银容夫人八九分相似的相貌，可她这性子却与她的母亲截然相反。

蒙骜将军虽然对银容夫人有些过于溺爱了，可她身上却从未有过什么跋扈之色，反而是个很温柔体贴的女子，从前在家里的时候，她对家中父母尽心侍奉，哪怕是后来夏夫人过世，她也是尽心尽力操办后事的，从未有过一刻怠慢。可琼华却是不同，蒙骜将军虽是对这个外孙女极尽宠爱，一开始她也是跟家里的几位兄长一样，是个爱跑爱跳的性子，可近几年里，她的性子是愈发的古怪了。

别人家的小姑娘在她这个年纪都是爱跑爱闹的，就连嬴傒家的两个女儿在她这个年纪也是个爱撒泼哭闹的，偏她不同，除了去丞相府读书时，其余的时候莫说是与人相处，她更是连话都不肯说上一句。这几年在家中的时候虽然也有开口说话的时候，但也只有跟家中长辈和几位兄长，至多也只有跟身边婢女交代事情，旁人若想让她说话实在是难上加难。

只是，那日蒙骜将军下令禁足她的时候，家里有不少奴仆在看着她的时候的确是有不少事抱着看笑话的心情来看她的。

毕竟这小姑娘虽然是个外姓女，生母又是早早过世了的，这些年寄人篱下显得十分可怜，可她的性子实在是古怪得很，他们即便是再怎么觉得这小姑娘难伺候，再怎么觉得她是个无父无母、寄养在蒙家的孤女，可家主对她却是偏爱得很，这一次虽然嘴上是罚的重了些，可蒙骜将军最后还是只让她跪了一会儿便让她回去完完整整的将《孙子兵法》抄上一遍便不再多言了，他们只是个下人，就算再怎么不喜欢这小姑娘，可明面上也不好多说什么。

毕竟前段时间张姑姑的下场，他们可都没忘呢。尤其是蒙家家风严格，从来不许下人欺凌主子，琼华姑娘又是蒙骜将军爱女的女儿，他们自是不敢造次。

只是近段时间里，蒙骜将军将她禁足家中，外人只道是身为将门之女的琼华姑娘偷奸耍滑，不肯习武，这才被蒙骜将军禁足家中，不许她在人前露面。可他们毕竟只是外人，哪里知道其中内情？近段时间里，琼华姑娘虽然是被禁足了的，可她莫说是哭闹，就是问也不曾问过自己是何时能够解禁的，只以为自己是真的太过疲懒这才被蒙骜将军进禁了足。

只是，她毕竟只是个刚刚开蒙的小姑娘，哪里会理解兵书这样深奥的书本？因而在她被蒙骜将军罚抄书的时候，几乎每写一句便要询问一句，抄了这么几天，也才抄了一半不到。

如碧云这样的下人都暗暗的感叹了一句琼华姑娘实在是好耐心，坐了这么几天从未有过一句抱怨，若是换做是旁人，只怕是早就坐不住了。

碧云记得，前几日她为自家姑娘出去置办衣服料子的时候，曾听前院的管家王安提及，说是公子傒家中的大姑娘嬴姒前日进宫的时候，因冲撞了王后赵姬被公子傒禁足在家中，到现在都还被关在家里抄诗经静心，还说公子傒刚刚下令禁足她的那日，她在家里闹了许久呢，若非她的母亲范夫人在旁边哄着，只怕公子傒府上到现在也不得安生呢。

公子傒府上现在有一妻一妾，这妾室便是范夫人。而他的嫡妻赵氏，则是自赵国而来的公主，名叫赵澜。

听说这赵夫人是赵王与王后厉氏的女儿，因是嫡公主的缘故，赵王对她可谓是十分宠爱，因而这性子也被养的刁蛮了些，所以在嫁过来的时候，公子傒便十分不喜这位嫡妻，因而在被放逐边疆的时候，他只带了先前便已娶进门的夫人范氏，反而是将这位嫡妻不闻不问的放在咸阳数年，直到三年前孝文王因思念自己这个长子，这才与嫡妻重新团聚。

范夫人是秦国前宰相范雎家中的庶女，当年孝文王向昭襄王上书将她指给公子傒做妾室，便是希望公子傒身边能有个知心人，可谁能想到，公子傒竟是这般偏爱范夫人，反倒是将自己的嫡妻冷落到了一边。孝文王是个宽厚的性子，尤其是他又是个希望家宅和睦的，瞧着公子傒这般冷落嫡妻，他便起了调解的关系，便让自己这个长子试着与赵夫人相处，如若不然，这几年里公子傒府上的妻妾关系怕是要比几年前他刚从边疆回来时更加紧张。

只是，言归正传，自家姑娘的身体实在是不好。

碧云是从小便侍奉在银容夫人身边的，银容夫人过世之后，她又留在琼华身边侍奉着，跟王安一样，是看着琼华出生的。

琼华是早产的孩子，当时银容夫人怀着她的时候，还未曾足月，宫里的医师便说银容夫人的身子亏损的太过严重，若是再继续留着孩子，只怕是会一尸两命。银容夫人自然是不肯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孩子胎死腹中，便叫朝云请了医师过来想了个催产的法子，以一命换一命的法子保住的琼华的性命。只是，这样的法子虽然能保住腹中胎儿，但也并非是万无一失的法子——琼华姑娘虽然的确是被银容夫人一命换一命，最后安然无恙的落地，可她的身子从一出生起就要比寻常人家的孩子羸弱上几分，尤其是她还是个未足月而生产的，这身子便更加羸弱了。

因而在惩罚方面，蒙骜将军并未逼迫她太甚，尤其是看着她才在蒙家的祠堂里呆了一个时辰就咳成那样，他心中更是于心不忍，只得按下自己心中对她不愿习武的不满情绪，将她从祠堂里带到书房，叫她抄书静心。只是她年纪实在太小，又是个才刚刚开蒙的小姑娘，对兵法的理解实在是不深，这两天抄书的时候几乎都是抄一句问一句，他只得耐心性子给她逐字逐句的解释。不过好在这小姑娘虽然年纪小，身体也不好，又喜欢在习武的事情上偷奸耍滑不肯好好练，但是在读书的事情上却是天资聪颖。蒙骜将军虽然说的快，但是她几乎都说一遍便能记下，这字也在他每日的强压之下写的越发好了。

只是她不知道，最近咸阳有些异动。

最近这段时间里，王上那原本健康的身体近日愈发的不好，今日上朝的时候，他几乎是每说一句话就要喘上好几口气才要继续，那脸色看着也特别不好，不光是他们这些臣子，就连丞相的脸色看着也十分揪心。而咸阳城中，山东六国中，以韩国与楚国为首的诸侯国瞧着秦王近日的身体每况愈下更是频频异动。

楚国那位原本已经离开咸阳了的公子景涵昨日忽然去而复返，身边的小厮还带了不少楚锦和金银财宝。原本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但是今日，他竟是直接带着这些金银财宝和楚锦去了华阳宫觐见华阳太后；挺宫中的人说，这公子景涵清晨进宫之后，在华阳宫留了许久，直到午时方才得以从宫中出来，两人不知密谋了些什么，最后竟是叫华阳太后大动肝火，与公子景涵不欢而散。

而韩国的宗室公子韩云来了之后，听说也同景涵一样进了王宫，只是他去的是韩夫人的临华殿。虽然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韩云想让韩夫人请华阳太后支持公子成嬌，但韩夫人心中清楚，后宫不可随意干政，秦国的储君更是早已内定，只是未曾确立身份罢了，华阳太后对公子政比对公子成嬌更是要青睐几分，她一个深宫妇人，在朝中又无可靠亲信，此时叫她请华阳太后扶植成嬌，不是叫她触碰逆鳞吗？

这倒也罢了，若是当真发生了这样的事，丞相自会请朝中臣子和宗室前去相府议事，根本轮不到蒙家来主持大局，可是近几日里，韩云身边的人一直在蒙府盘桓，且在看着蒙府中人进出的时候，他们脸上的神色各异，叫蒙骜一看便知道他们心里一直在打琼华的主意。

——至于他们为何没将心思打到韩颂身上，还是有着骊山大营中秦军将士的功劳。他虽然是琼华的同胞兄长，但到底是将门之子，在他七岁的时候，蒙骜便为了历练他将她送去王翦将军的门下修习，这几年更是被蒙骜将军安排到骊山大营中历练。秦国的军营同别国不一样，骊山大营的将士们几乎都是蒙骜一手操练，韩颂是蒙骜的外孙，军营中的将士对他自然是多有照拂，更何况秦军军营中戒备森严，就算那些人有心将手伸到骊山大营之中，却也是有心无力。

而琼华与韩颂不同，她是个小姑娘，这身子又一向不好，父亲韩辰同韩王的关系又有些微妙，多年前又不知为何死在了战场之上，琼华是他的女儿，如今被娇养在咸阳，蒙家人对她又一向疼爱有加，就连秦王对她也是多有青睐，韩云自然起了挟持她为人质的想法。

然，蒙骜自是不肯让韩云得逞。

前几日他禁足琼华的借口虽然的确是有失偏颇，但是因着韩云的小厮近日总是在蒙家附近盘桓，他心中实在是有些不安，这才寻了个借口将她禁足家中，不许她外出走动。至于丞相那边……他亦是清楚近日韩国的人在咸阳四处走动，琼华虽是名为蒙家女，可到底是姓韩，近日韩云的人在蒙家附近频繁来往，叫他不得不生疑，这才让他有了叫蒙家好生保护琼华的言语。

至于蒙骜对琼华的疼爱之心，吕不韦也十分清楚——毕竟她是蒙家唯一的掌上明珠，吕不韦也因为近日咸阳局势异动未曾要求她到相府读书，而蒙骜作为她的外祖，见咸阳局势微妙，自然也不放心她独自外出，也不曾放她出过门。

不过好在，这丫头虽然年纪小，但好在性子还耐得住，从一开始的罚跪祠堂到现在的抄写兵书，她倒是从未如公子傒家的大姑娘一般动辄便哭闹不休，也不似她那两个兄长一般，不过一刻钟的时间便如坐针毡的嚷着要出门，叫蒙骜省了不少心思。

但是今日，小丫头似是察觉到什么一般，脸上的小表情十分不安，这会儿竟是不知为何，抄书抄到一半便忽然抬起头来，用那双漂亮的小眼睛望着蒙骜，“外公，大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啊？我想他了。”

自从前几日公子政险些被人毒害之后，蒙恬和蒙毅这兄弟俩便一直跟在公子政身边，已经好些日子未曾回来过了。琼华自出生到现在便一直被蒙恬带着，从未有过一日是像现在一样，跟蒙恬分开这么久的，小姑娘自幼就和蒙恬亲近，心中自然有些不习惯。尤其是小姑娘虽然看着安安静静的，但是前两日她抄书的时候，蒙恬、蒙毅基本上日日都会在她跟前晃悠，这些日子她又被自家祖父日日拘在家中不得而出，心中难免郁闷，今日瞧着自己的书抄的差不多了，早就坐不住的小姑娘早就坐不住了。

然，蒙骜却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看着年纪虽小，但已现秀美仪容的琼华，他心中忽然充满怜爱。他一生为秦国开疆辟土，对娶妻生子的事情一向看的很淡，人到中年好容易得了一双儿女，小女儿银容在琼华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如同冰雪堆砌起来的美人坯子，母女儿人长得那叫一个相似，看着琼华的时候，思女心切的老父亲也是时常能够想起过世许多年的女儿。而琼华虽然从出生下来便没了母亲，如今年纪也并不怎么大，但蒙骜也看得出来，琼华其实更像她的父亲，生得白白嫩嫩的，也有聪明伶俐的时候，但有时候实在是纤细柔软，蒙骜本来也不忍在她习武的事情上对她苛求太过。

一来，这丫头的病根从娘胎里带出来的，身体本就不好，又一向只在读书的事情上开窍，但是对于习武的事情她却是一向疲懒，她那几个兄长都在她这个年纪开始拿剑了，只有她，连个马步都扎不好，蒙骜心里是真的害怕，她会重蹈她娘的覆辙。二来，他毕竟是秦国的上将军，为秦效忠多年，在秦国的威望早已经不低，琼华虽然是名义上的韩国公主，但也确确实实是他的外孙女，现在又养在他们家，他又怎可放纵自己的孙女懒惰成性？若是一日两日自然好说，可若是日子长了传了出去，他又如何服众？

更何况现在咸阳城这般特殊，不少心怀鬼胎的别国士子近日时常在蒙家附近盘桓，蒙骜又怎可这般随意的让蒙恬带她出去撒欢了玩儿？万一这一次她出门去当真是出了什么事情，等日后他过世到了那边，要怎么跟她外祖母和父亲母亲交代？想到这里，他心中有些担心，“等过段时候咸阳太平下来，你大哥哥自然会回来，这段时间你先好生待在家中等你哥哥们回家。”

但是，琼华已经在家中拘了许久，哥哥们又不在家，她哪里会愿意乖乖的继续待在家中？见外祖父这么说，她虽然嘴上未曾多言一句，可那张小脸已经皱成了一团，显然是一副不愿意的模样。

一时间，书房之中十分安静，连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得见，午后灼热的风顺着落地窗吹进书房，拂过琼华的脸庞，背上也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虽然琼华嘴上不说，但是她也能感觉到，祖父脸上那严肃的表情十分明显，屋内虽然只有她和祖父，但是琼华却是感觉到祖父的目光已经钉在她的身上，她自己也似僵住一般，一动也动不了。

不过，蒙骜虽然面上装的严肃，但心里也不愿意看到自己宠爱了多年的小孙女被自己日日拘在家中，“这段时间城中不安全，等过段时间安全了，你哥哥们自然会回来，到时候我自会让你哥哥们带你出去走走。”

琼华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后又低下头去，最后只点了点头，最近还是没有说话。虽然她并不知道咸阳最近究竟有什么危险，但是她前几日也曾听哥哥们无意中同她提过，说是最近大王的身体不是很好，尤其是这段时间，他的身体更是大不如前，大有日落西山的模样。

至于宫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情……琼华被蒙家保护的这般好，对外面的事情可谓是知之甚少，因而这么多天下来，她也只是知道公子政前段时间险些遭人毒害，至于王上有没有下令彻查下毒之人、有没有深究储君被毒害等一应事务，琼华真的算是一无所知。

毕竟，想起那日嬴政那般挑逗自己的模样，琼华心中便一阵窝火，如今瞧着他险些被人毒害的事情，虽然心里有些有惊无险的样子，可对于他的事情，琼华也不是很想关心，便随他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