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廷离宫后,看着这漫漫深宫的围墙,红砖绿瓦,各抱地势,一眼望不到尽头。像极了一道道枷锁,捆住了所有向往自由的飞鸟。
他想,或许对夏首辅来说,被陛下赐死已是最好的结局。他知道,夏首辅这般公正严明的良官,是无论如何都不会不顾天下苍生,辞官保身苟且偷生。这样的死是一种解脱,也是生命里轰轰烈烈的殉国。
夏首辅若在,朝中形势也算明朗。严家是不可能一手遮天,腐败不堪的作风也不会如此汹涌澎湃。
只是,他该如何忍心,将挚友的家眷推向绝境。如何将夏家交由天下人恶语批判,如何在史册上将夏家所有的丰功伟绩,执笔化为灰烬。最重要的是,这样做该如何对得起自己在位的官职,如何对的起自己的良心。
这愧疚,注定是要背负一辈子,一辈子不长不短,可足以成了这一生还不完的债。
保卫山河这条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险,志同道合的知己友人都已死的死,伤的伤,散的散,这一刻,陆廷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
他抬起手,捕捉那丝落入眼前光线,坠入深渊的人,总忍不住靠近温暖,向往光明。
…
嘉靖帝从圆亭回来,坐在龙榻上闭目养神,身后的侍女把着蒲扇给嘉靖帝驱热。李芳推门而入,使了个眼色,屋内的侍女纷纷低头告退。
李芳手持黄册,步向嘉靖帝身边,“陛下,这是严公子在指挥使府里发现的奏书,他拖奴才转交给您。”
“恩,陆指挥使奏什么折子,给朕念念。”嘉靖帝捻着太阳穴。
李芳面露难色,“陛下,奴才不敢。您还是亲自过目,较为稳妥。”
嘉靖帝蹙眉道:“畏畏缩缩,像什么样子。跟在朕身边这么多年,还是那副胆小怕事的老毛病。”招了招手,李芳暗自捏了把汗,小心翼翼将奏书递了过去。
殿内燃着香,缕缕烟熏成螺旋式升空。
一炷香之后。
“混账。”嘉靖帝将奏书狠狠摔在御台上,突然拔高声线,“这陆廷是在挑战朕的底线,以为朕真的不能把他怎么办了?”
奏书所言是告诫帝王执政之道。君为舟,民为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若要天下安定,应当以民忧为忧,以民乐为乐。
稍许片刻,李芳适才劝道:“陛下息怒,陆指挥使或是关心朝中大事,一时失了分寸。好心办了坏事。”
嘉靖帝不可置否,“好心,他若真是好心,就该替朕解了现下的燃眉之急。”片刻,右手食指在空中点了点,“严世蕃给你这奏书,同样也不见得安什么好心。”
李芳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圣上是从血泊斗争中步步登上皇位的,严少爷这点小伎俩,陛下怎会看不出。
朝中不可一家独大,就算陆指挥使所言之辞庖丁解牛,陛下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谓官僚分权,各司其职,对于朝中治理才是明朗之举。
方才严少爷的逾越举动,给陛下也敲了一记响钟。
李芳知道往后陆家、严家,大致是分庭抗礼了。
嘉靖帝打了个哈欠,“朕累了,扶朕去午寝。”
“是。”李芳应道,上前扶着嘉靖帝步向龙床。
…
淳于芸从枫山寺回来,一直坐立难安,步于花园之中透气散心。穆萱酿指导完岑福练剑,碰巧路过,便同淳于芸一起坐在花园中闲聊畅谈。
穆萱酿倒了杯她种的荷叶茶,递给淳于芸,“夏家那姑娘知道夏首辅过世了吗?”
淳于芸接过,摇了摇头,“不清楚。不过,我让绎儿多照料那孩子的心情。府中上下我也下了封令不谈朝中琐事,但愿那孩子还不知晓。”
“夏家那姑娘也是可怜,好生的小姐命,偏偏家破人亡。本可以享受盛世团聚,生长于父母膝下,可终要一个人孤苦伶仃过这前半生。”穆萱酿说着忽然眼泛泪花,她不知是在说夏小小还是自己,那一刻悲喜是想通的。她又道:“虽然纸包不住火,但瞒得了一时是一时。”
淳于芸深吸口气微微点头,看着杯中起起落落的茶叶,“人这辈子最好的样子就是活个糊涂,知足常乐,吃亏是福。看的太清,反而到处碰壁,刺了别人,也伤了自己。”
“是啊,不过这道理我这些年才明白。”穆萱酿看着园中落花,释怀道:“人的一生总会有些缺憾,成长是要有代价的,逆流而上,奋涌向前,绚烂绽放,不然惘来世间一趟。”
“你成熟了很多。”淳于芸笑着赞道。
穆萱酿也笑,“这些年跟在夫人身边学到了许多,也看开了了许多,对这个世界也更宽容了。”
两人这一次聊了许久,从天明到天黑。
…
月色清辉。
陆廷喝的醉醺醺的回府,淳于芸铺床时忽然被他抱住,力度嘞的很紧,好似害怕人会消失不见一般。
“怎么了?”她担忧道。
陆廷紧紧抱着淳于芸,闷声问道:“芸儿,若有天我做了一件连我自己都无法原谅的事,你还会站我这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