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来时,唐期手抚着折扇,脸上虽还是挂着笑,而眼中却没有含着一丝笑意,比起入殿前显然多了几分深沉甚至于不安。
侍立在殿门口的海锐祥见唐期从殿中出来,眼神中不觉也多了份不可言说的不安,但同唐期的那份不安不同的是海锐祥更多的是惊恐,而唐期则掺杂了一丝玩味和兴奋。
就像暗林深处嗜血待发的饿狼,将它的嗅猎范围扩散到整个佳都。
啸厉的风雪中掺着一股子似有似无的血腥味,站在雪中,纷飞而下的鹅毛沾抓在鹤氅上,顷刻间便化为了一圈水渍,雪片沾在轻挑的睫毛上,更为凸显的黑如鸦羽。
一股猩红的寒意从脚底升起,径直涌上头顶,将他完全吞没:“这佳都,就要变天了。”
金景连忙上前接过唐期手中的伞:“没事吧公子?”
唐期摆摆手,向后看了一眼:“常儿呢?”
金景迟疑了一下,无奈的说道:“那小子说今天西佳那里有个什么名伶镇场子,他跑去看戏了。”
唐期嘴角一扬:“西佳?好久没去了,走,凑凑热闹去。”
佳都皇城分为四大城,其中北佳城为宫城,南佳城为世家皇族官居之所,东佳最为庞大,住的都是平民百姓,而西佳城则是商贾勾栏之所。
西佳城是佳都中最为繁华的商会勾栏云集之处,随处可见的戏班商铺无不昭示着这里的繁荣。
唐期刚进西佳的街道,就发觉今天西佳主街上的人异常稀少,而另一处极为偏僻的巷口却人声鼎沸,热闹异常,仿佛西佳所有的人都汇在此处。
唐期向着人潮处走去,刚走近便听到一阵戏鼓琴音,一抹红隔着老远便在眼前浮动。
“这真的是传闻中的红伶?”“这还能有假,自从红肆四年前在佳都消失后,就再难看到这绝世的舞姿喽。”
“今天是红肆重回佳都的首场,果真名不虚传,你看这红肆的身段,实乃当世一绝呀!”
唐期喃喃的说道:“红肆吗?”
就连素不喜勾栏风雅的金景也说道:“记得那红肆当年名满佳都,名声之大甚至连官家都亲召赐衣。”
“略有耳闻。”唐期折扇一展,冲人群扬了扬下巴,金景会意的点了点头,右手一旋,掣出配剑。
人群便自觉的分出了一条道,唐期冲周遭围观的人抱歉似的陪笑,径直走到戏台前,扬扬折扇,冲着台上的红肆颔首一笑。
红肆像是没看到他一样,手上嘴上的功夫没有丝毫停顿。
唐期却才细看那戏子,果然好副扮相,细眉斜飞入鬓,一双凤眼眼角处含九分深情,却独独多藏了一分杀机,不细看,被这身段唱腔控住,竟惹人入醉痴迷,深陷那九分深情中,那恰好是这个戏子最为可怕的地方。
唐期再看时,却没了那分逼人的杀气,他心中明白,刚才红肆眼角处那一丝微不可查的杀气绝不是一时的错觉。
三鼓响时,水袖三挥,丹衣舞动,红肆的身影化为了一道浮动在戏台上的光,只见他风姿绰约,顾盼流转,粉白黛绿。
台上唱的是有名的《湘子度药》。
那双含情凤眼却分明凝着泪,显得几分悲楚深情,“想成一个子,单哪儿单那,落子单相思那”。唱腔端的是字正腔圆。
锣鼓喧天,珠帘戏幕落。
台下众人都还沉醉在方才红肆的曲中时,只有唐期注意到了落幕时,红肆那双含情脉脉的凤眼在转瞬之间毫无笑意,变的异常冰冷,冷的让人仿佛置身冰窟。
唐期眯了眯眼,合上了折扇,快步走入戏班后台。
红肆摘下簪子,如瀑的长发洒落一地,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与刚才在台上的那个悲笑自如的戏子简直判若两人,深邃冰冷的眸子盯着铜镜里的唐期:“公子这是找人?”
唐期粲然一笑,向前凑了凑:“红伶的本事果然名不虚传,今日一见,实乃当时少有。”
红肆转过头:“唐公子缪赞,就我的这点微末本事,又何足挂齿。”
唐期的手抚上架子上朱红色的戏服:“哦,你认识我?”
红肆半是讽刺的说道:“这西佳城里还有人不知道您唐公子的名号?”
唐期似乎像没听出这话里的嘲讽意味一样,依旧旁若无人的轻抚着这件旧红色的丝布金线丹衣,摸到腰身处,手指忽的凝滞了几秒,朝着红肆拱手做了个揖:“浪名而已,那还未请教尊号。”
“唐公子说笑,戏子贱身,哪里来的什么字号。”
红肆冷冷的盯着唐期方才抚上戏服的指尖。
“没有?那不如我替你取个吧。”唐期饶有兴味的转着手里的竹扇,“‘点笔袖沾醉墨,谤花面有残红’沾醉二字如何?”
红肆挑了挑眉,冷笑一声,不再看向他。
不经意间,手中握着的簪子竟由于手劲过大,生生捏碎,簪子上镶着的祖母绿滚落到唐期脚边。
红肆手心划出一道不小的口子,很快就渗出了血,殷红的鲜血与雪白的中衣映衬的恰到好处,原本就显得冷白的下颌此时愈发显得白皙如璧。
坐在凳子上的红肆隐没在阑珊的灯光里,刺人透骨的眸光隐没在额前的发间。
透过昏黄的烛灯,唐期恍惚之间看到从眼前这个戏子的身上,从指尖的旧红戏服上,从脚边的祖母绿上,涌出了一股猩红的寒意,将他死死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