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桥上,马车裹着凛冽的风雪,伴和着一串脆响的车前马铃声,打碎了皇宫前久无人访的死寂。
“公子,此次官家宣你进宫,想来必是封赐。”常儿一面乐呵着,一面将手中的黑色琉璃手炉递送给右侧隐没在黑领鹤氅披风中的年轻人。
那公子也并未答话,接过手炉后便盯着手炉上的紫金云泥纹细细的把玩,修长白皙的手指不住地摩挲着手炉似入了迷一般。
常儿见自家公子不搭话,以为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不免有些惊恐,抬眼偷看坐在公子身侧的一个中年男人,那人两眼警惕地环视周围,一手搭在腰间的刀把上,不怒自威,颇有几分貔貅摇世之风。
金景见常儿瞥他示意,心中自是了然,便低首对那公子说道;“公子,此次面圣,只怕是官家有要事相托。”
那公子阖眼一笑:“官家的心思,哪里又是我们能揣测的。”
金景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公子教训的是。”
唐期摆了摆手,车内又陷入了一阵死寂。
马车骤然一止,常儿一个踉跄,忙把住车后扶木,转而又看向自家公子,见金景护着,却才舒了口气。
“唐寺丞,官家在安泰宫里候着呐。”车外传来海锐祥尖锐的声音。
听此,唐期方才睁开眼,一手拢了拢衣领子,缓缓吐纳出一口热气,瞬时冲散了眼前笼着的一层寒雾。
金景一手替唐期掀开帘子,一手按在腰间的佩刀上。
唐期刚一出车帘,一股刺骨赛刃的寒风便向他割了过来。在他的脸上划出了昔日里那抹讨好的笑。
“哎呀,这北佳城的天可比南佳冷的多啊。”唐期冲着前来迎领的一个面白无须的老内宦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礼,“海公公吉祥永寿。”
这老内宦头戴着一顶金丝天鹅绒烟墩帽,外罩着一件氅衣,怀里正揣着一个金玉梅花暖手闭目养神,左边一个小黄门为他撑着伞。
海锐祥听着唐期的寒暄,方才睁开了眼,却没理会他,自顾自的先向宫墙走去。
海锐祥虽为黄门,却靠着阿谀奉承和五大家的扶持做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替官家在奏疏上盖章,天下奏疏大事皆由他先过目,成了一众太监的头儿,官家和太后眼前的红人。在朝中权势可谓滔天。对于唐期一个从五品的大理寺丞还真就看不上眼。
唐期见海锐祥并不理睬也倒不恼,仍是三分温和七分讨好的笑着,接过常儿递上来的伞,负手随上海锐祥。
海锐祥徐步走到了安泰宫前,几转屏风入内,立侍左右的太监们纷纷躬身请安,仿佛天子亲至一般,一个小太监立马上前为他解了氅衣,换上了盖面,随后接过了海锐祥手中的暖壶。
里面已经传达完毕,海锐祥在门边磕了头。
咸昭帝穿着青衣道袍,坐在沉香木椅上,清秀的脸上满溢着文气,一双茶色的眸子却饱含着与清秀的脸庞不相符的阴冷。过了片刻才便声缓缓问道:“他来了?”
海锐祥笑道:“回官家的话,唐寺丞在门口候着呐。”
咸昭帝捏了捏眉心:“让他进来。”
“嗻。”海锐祥转身向门口喊道:“宣大理寺丞唐期入殿!”随后便缓缓退出殿内。
唐期一进门,便闻到了里头焚的上好的安生香,以至殿内暖和而不显得闷热。
唐期冲着咸昭帝行了个礼:“不知官家唤罪臣所谓何事。”
咸昭帝把玩着手中的翡翠龙纹玉扳指:“然卿,朕今日唤你来是想让你们大理寺去查一些东西。”
嘴里一边说着,茶色的眼眸却紧盯着唐期不放。
“官家所托,即是我大理寺的荣幸,定当竭尽全力为官家分忧。”唐期抬头刚好对上了那双茶色的眸子,“却不知官家所托何事。”
“苑阆五州的事你听说了吗。”咸昭帝缓缓吐出这几个字,手中的玉扳指更捏的紧了几分。
听到“苑阆五州”这四个字后,唐期的心也随着那玉扳指一紧,盯着这双茶色的的眼眸:“三日前,苑阆五州被破,边陲胡人入境,五州二十八万兵士百姓被活埋于汶水河边,若非衣栀刘氏举全族之力死敌,只怕佳都也危在旦夕,后果,不堪设想!”
咸昭帝走到窗边:“然卿,你认为,苑阆五州被破,罪在何人?”
“你认为”这三个字被官家刻意咬重了,而其中包含的意味着实让唐期微颤了一下。
从官家的口中说出这三个字是所有人最害怕的。
唐期盯着书案上的镇纸玉狮子发神:“想来与苑阆王魏维脱不了干系,苑阆王在对敌时显然心不在焉,颖州一战中苑阆守军面对边陲胡人的战马竟采取车轮战,主动出击,在枉州一战中胡人故技重施,而魏维却又以迂回侧击将沙胡骑兵连同主战场迁到西漠平原上,使胡人直接绕开延州和诚州,直驱汶州。”
唐期顿了顿,又说道:“等于直接将漠北三城拱手送上,无论怎么看都有通敌叛国的嫌疑。”
咸昭帝将玉扳指戴回手上:“魏维过几天就移送到你们大理寺,朕还是不解,辽西和离苍那边对胡骑入内竟毫无察觉。”
唐期从袖中拿出一把小竹扇,缓缓展开:“辽西此时想必又到了饥荒时,陆大帅那边应该忙于赈灾。至于离苍嘛......”
唐期对着竹扇微微一笑:“这几日是岭苍山大雪封山之日,没了活计和商道,离苍的灾荒只怕比陇南四城更为严重。况且,离苍王的三公子不是最近大婚大宴三军吗?”
咸昭帝昂首闭眼,骨节捏的发白:“自颖州至汶州二十八万条人命替他们护住了乐子,他们拿什么来还?”
转而又看向唐期:“然卿,你以为,朕对你们怎么样?”
唐期一愣,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看起来和这件事并无联系,唐期迟疑了一会,语气温和地说:“官家对臣下,对天下都不曾亏待半点。”
咸昭帝冷哼一声,看着唐期说:“既然朕从不曾亏待过你们,那你说,魏维为什么通敌 。放着好好的苑阆王不做,跑去通敌?朕以为魏维通敌一事必有古怪,幕后,断然不会只是一个魏维。”
唐期合上竹扇:“那官家以为是谁。”
唐期心里清楚,官家的心里早就已有了答案。
那双茶色的眸子望着唐期,缓缓悠悠:“九贼。
迎着这对眸子,唐期嘴角一勾,拢了拢衣领,将自己隐没在黑色的漩涡中,享受着那道茶色的光斑。
“这样啊。”这就是找他来的目的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