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轻,我们回家。
她答应了。
她握住他的手,也握住此生唯一的梦。
那时候风轻还不知道,这梦,碎的太轻易。
——风轻
*
风轻为自己选择离去的日子,在一个晴朗的下午,天空是她喜欢的样子,淡蓝中浮着些不多不少的云。这是她自己说过喜爱的模样:云淡风轻。
风之君主终于结束了异世界的不断穿梭,回到了风栖殿。
其实很早前风轻就发现了云狂的征兆:在剑冢的教导中,她向来起得很早,然而这两年愈发沉眠梦境,。
有一天,云狂一直沉沉睡到接近午时。
风轻就坐在床边,守着她。大多时候她动也不动地看云狂,只不时又轻轻碰一碰小女儿的额头、脸颊、嘴唇……然后,要到最后,风轻才敢鼓起勇气,用指尖碰一下她的呼吸。
每当她的呼吸吹来,风轻都会感觉心脏上缠绕的荆棘缓缓松开。但很快,当她凝视着她紧闭的双眼,布满尖刺的荆棘又卷土重来。
风轻知道,这是云狂身体为了抑制过于乱的灵力而强制陷入沉睡。
风轻俯下身,轻轻在她额头一吻。
“真奇怪……云郸。”她低低地说,分明叫出了那个旷别已久的名字,却又显得很茫然,像是不知道在对谁说。
等了很久——又像一瞬,云狂睁开了双眼。一些雾气蒙在她眼中,像梦里的迷雾侵蚀了现实,又遮蔽了她的视线。
云狂会看不清他么?
风轻一边想,一边又去抱了抱云狂。
“狂儿,你醒了……”
云狂娇娇着扑入她怀中撒娇,“妈妈,我好累啊,怎么睡都好累……”
心脏上的荆棘猛地收缩一刻,疼得风轻几乎要落下泪。
但她脸上得神情,却依旧平静。
“累就再睡会?”
“不嘛,今天说好了要去净水湖,”云狂酷似她的面上满是期待,“渊哥哥说了,如果我今天能打赢他,他就嫁给我……”
她伸出手拽着母亲的衣襟撒娇道:“妈妈,陪我一起走走嘛。”
风轻就弯腰将她抱起。她亲密地搂住她的脖子,在她脸颊一吻。
温暖而柔软。
每一个认知,都让她更痛。
那一天的仙境一如往日的美丽,风轻牵着女儿的手,坐在鸾鸟背上,俯瞰这熟悉的一切。
路上偶尔遇到一些仙子与精灵,都很亲切地向云狂打招呼。
云狂作为仙境里为数不多的几位幼崽,总是轻易就能获得许多仙子的喜爱,一如水家的兄妹。
仙子们都喜欢这三个活泼伶俐的小辈,源源不断地送来各式各样的东西,有些有用,有些没用,但都被云狂珍重地放在他们屋后的小仓库里。
她有时候会高高兴兴地走来走去,将那些杂物翻得乱七八糟,结果又不想用魔法收拾,便会耍赖地喊:“妈妈,你来收一下!”
风轻望着她,又仍在想着所有关于她的种种。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失去了那样欢乐的氛围。仙子们望着她,担忧远大于喜爱。
于是风轻知道,人人都看出来了——云狂体内难以抑制的、强大却逆乱的仙力在吞噬着这个半人半精灵的幼崽的身体。
云狂却像一无所觉,如常地笑着、和每个人说话,日常去剑冢学习,坚定自己终有一天会打败水承渊,娶得美人归家。
看着她缠着水家兄妹,风轻有时也会想:倘若云郸在呢?
他会不会像从前待她闯祸时那般有些无奈,甚至有点头疼地拍拍云狂的头,让她别闹,却始终说不出一句重话。
风轻思索得太久,直到他们一路走到了净水湖的边缘。
“狂儿。”
“嗯?”
她从风轻怀里抬头。
倏然间,这张噙着笑的面容便夺去了她所有注意力。风轻凝视她,用目光逐一描摹她秀丽的眉眼、挺直又线条细腻的鼻梁,还有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上的血色——那是她唯一区别于仙子的特征,她身为人类的父亲馈赠给她的礼物。
风轻知道,她们的云狂,是美的,长相酷似她,却又带了几分父亲的神似。
临近最后的时刻……这张稚嫩的脸庞与记忆中的总是微微含笑的温柔面庞恍惚中重合在了一起。
“狂儿……”
风轻忽然就说不出话,但她其实有很多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狂儿,你……要好好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好好修炼法术,好好长大……”
“如果受委屈了,就和默姨或者水叔叔说……”
不顾女儿昂头问“谁敢欺负我?”那骄傲的神情,风轻自顾自继续道,“水承渊,是个好孩子……我和他父母已经商量好了一切,云狂,你只需要快快乐乐地长大然后迎娶你最喜欢的渊哥哥就好……”
云狂显然是已经按捺不住要去找水承渊,听到“最喜欢”这三个字,她眨巴眨巴了绿色的双眼,甜甜地笑着“虽然我很喜欢渊哥哥,但最喜欢的永远都是美人风轻啦。”
云狂很少敢这样直呼她的名字。
然而每一次叫她都是这样甜甜的笑容中,叫得清楚、干脆,像伸手从檐下折断一支冰棱,清凌凌的一声,就让风轻心中一个激灵,像从蒙昧和混沌中被唤醒,看见了她眼中折射出充满光芒的世界。
“妈妈,再见!我去玩啦。”
唤醒她的光独自向前奔去。她背对她,欢快地向净水湖跑去。
她的好友,水王子与王默,带着水家兄妹,静静等待在湖上。
只是对视一眼,并没有多说什么,但彼此都已经明白了一切,风轻朝着水王子与王默遥遥点头,转身离去。
云狂,你和水承渊,会比我和云郸,过的更好……
更好……
心脏上的荆棘在缩紧,那些尖锐密集的刺扎进她的血肉,一直往更深处扎下。
她忽而又想起了云郸。
万事万物总是开头容易,善终艰难。
风轻曾以为凭借自己风之君主的强大,自己是必然可以善终的那一个,但云郸也好,龙渊也罢,还是云狂,都告诉他,事实并非如此。她这一生,注定举目苍凉和惨淡独行,而风轻她甚至无人诉说。
在这生命的最后一刻,过往的一切,都向她袭来。
风轻想起了很早很早之前的一个清晨,云郸将她从沉睡中唤醒。他们在雪地中漫步,去看雪色下的南城。
到了午后,她不想回屋,就拉着他在院中坐下。他们的院子里有一棵极有气势的榕树,很得她喜爱。
她歪在他怀里,头枕着他的肩,轻轻的呼吸传递在他脖颈间。
“云郸……”
云郸以为她要说些什么,于是屏息等待。但是,风轻只是又说:“云郸。”
此后便是平稳呼吸,再无言说。
她睡着了。在他怀里,暖融融的、令人安心。
快要令人产生关于永恒的错觉的……温暖的感觉。
而后的无尽岁月里,再也没有那样一个温暖的怀抱让她可以安心睡去。
她学着去成长,去照顾云狂。
……
风轻想起曾经在那个什么都不明白的夜晚,有月色如水。他们不在城市大宅,却在山腰上的某个军事平台。
站在平台上,视线一览无余,能见到黑沉沉的森林一直绵延,在天穹下的远方与微微晃动的草原相接。几个黑点停留在天际,那是别人豢养的牲畜。
她坐在一截树枝上,晃着腿,断断续续地吹一片树叶。“嘘呜嘘呜”的刺耳声音在本该很好的夜色下回荡,云郸忍不住扶额苦笑。
刺耳的声音戛然而止,而她清脆含笑的声音响起来:“云郸你来了。”
这下,就好听多了。
“不过,哪里难听?这是自然的声音,蕴含了天地间的本质大道。”那时的她振振有词。
云郸便笑了,沉思一会道:
“这般刺耳,便是大道,也是杀人之道。”
他踏云而起,落座她身边。树枝晃荡着,她惊讶的眼神也在摇晃:“少帅阁下竟然也会坐树上?”
迎着她的目光,他莫名心慌意乱,不得不错开目光,好让声音的平稳替自己做个掩饰:“看不下去罢了。拿来。”
她愣愣地将树叶递来。
她没有看见的是:借着月色,云郸看清了叶片边缘留下的浅浅银丝。忽然之间,他心跳如擂鼓,那些杂乱的欲念幻化而起,令云郸险些将叶片握碎。
但终究,云郸还是稳稳地拿起叶片,衔在唇齿之间。
并且,没有调换方向。
尝试了几次之后,他顺利吹出了想要的乐音。那是为数不多他能记住的民歌,风轻也曾哼唱过,是“蒹葭苍苍”如何如何。
待他吹完,她就开始鼓掌,高兴地说:“你吹得真好。不过,这歌听起来很是婉转缠绵呢!”
月光中,精灵的脸庞明净如玉,略带促狭的目光也清澈至极——可有时候,越是清澈干净,越是惹人目眩头晕。
风轻不曾看到的角落里:云郸只能悄悄抓住树干,压住心跳,却不舍得移开目光。
“叶片发音,本就略有刺耳。”亏他还能说得这般平静无波,但若真平静无波,为何又要说出接下来那一句话?透出明明白白期望、再平淡的语气也遮掩不过的一句话。
云郸说:“我更善吹埙。风轻若有意,下回便……”
话没说完,她已经欢欢喜喜地说:“好啊,下次你吹埙给我听。也吹这一首,好不好?”
其实,云郸当时本应该是想说,下回便教你。
但月色太好,她笑得也太好;她与他在一起,纵然彼时什么都不曾明了,却也依旧那么好。
所以云郸悄悄藏起叶片,说:“且等下一回月圆。”
其实回想起来,有无数的细节都透着他的心思。只是当时她不曾放在心上,如今想来,这些细细碎碎的事情度过了漫长的时光,没有丝毫模糊,反而愈加清晰,每一处,都清晰的让她心痛。
这种种,因何而生、从何而起?
是否当精灵第一次在黄昏时分遇见他,看见他倒在血泊之中却依旧夺目的那双眼?
仍是说不清,道不明。
很多人都以为,她是仙境的风之君主,所以她心怀风之域,毕生所愿便是风域平和昌盛。
其实并非如此。
当她迎着长风,巡视自己的领地、检验大片的领地,她不曾感受过任何一丝真正的欣慰或喜悦。
风轻只是能够感受到,这是她的职责,是她天生该做的事。但那不是因为喜爱,不是因为眷恋。
她不曾对任何事、任何人产生一丝一毫的爱意——直到遇见云郸,她的少年……他的云郸。
她这一生,从未有过这般感受。
从未这样将一个人放在心上,却竟又害怕自己血液太烫、心跳太急,将她损伤。
这般珍惜,这般眷恋,这般贪心想要更多。
于是生出执念,生出魔障,不顾风域与人类世界在离开她后的仙力激荡,不顾灵犀阁劝告,执意留在人类世界,却违抗不过这世界法则、轮回天命。
假如世上真有天命,有因果,有循环和报应,那么为何是落在云郸身上?
风轻总是在这份迷茫和不甘中变得暴怒,甚至生出无穷尽的想要毁灭所有、让所有事物一同陪葬的心思。
但其实风轻自己知道答案。
之所以是他,之所以偏偏是他……
天地茫茫,都是责任,便连云狂,也说不清是爱屋及乌,还是责任使然,但唯独一点真心情意,她从未质疑,全是云郸。
“——云郸!”
“云郸……”
彼时空荡荡一片,风轻坐在云端,一声又一声唤,直至眼泪落下。
很久,很久。
都没有声音。
风轻看着渐渐显现踪迹的宫殿,心中知道。
没有回答了。
这一生……都不会有回答了。
风轻将云郸落在风栖殿下方。
很多年前开始,风轻还在执着于寻找他转世的时候,或许心里就已经知道,她的云郸,走了。
下定决心要为云狂献祭的那一夜,风轻也并不觉得她有如何凄凉。在她想来,那一夜她只是站在云端,望着漫天流星坠落,想了很久和很多人的过往。都是些值得怀念的好事。有云郸,有云狂,有龙渊,有水家夫妇……
其实,放下,也没有那么艰难……
云郸过世的多少年后,风轻挑了一个相同的晴天。天空是淡蓝色,浮着些不多不少的云。
风之精灵跪到了一地乞求他们的君主,却没有得到半分回应。
风轻说:“从今而后,云狂为王。”
而后便转身离去。
她终于能够离去。
精灵们开始哭泣。“您是我们的王啊,你要不管我们了吗?”
风轻没有停下:“我已经管得太多了。”
太多了,时间也太久了。这些年里,每一日都是疲惫与煎熬。
她走出宫殿,看见无数精灵跪拜;越过前方森林,又是无数人影。
但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一件很微小的往事。她想起很久以前,云郸曾跟在她身边,穿过同样低头不语的人群。
云郸……
她在心中找到他的影子,有些委屈地对他说:我好累。
幻影之中,云郸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又叹气说:“累了就休息吧。”
她恍惚一笑,乘云离去。
云郸的墓室入口打开时,便有森冷的、死亡的风吹来。
她最后望了一眼她和云狂一起住过的宫殿,而后闭目沉下。
入口合拢,墓穴中的长明灯亮着一盏一盏的光,照亮许许多多她寻来的招魂的法器,皆成摆饰。
她一直下沉,直到沉入墓穴中心的水晶立棺旁。
她的云郸就在那里。
“云郸,你别生气。”她低声为自己辩解,犹如他活着时那样,“这些年我很乖的。”
“我只是,没办法了。”
“还有,我好想你。”
风轻手中亮起光芒——一个前所未有的大型法术正在演化。
光芒汇为无数风力,朝天空涌去,再流向四面八方。
“此令——风域百年,皆为云御。燃我之身,扬我之血,皆为吾儿,永世昌平。”
风轻的气息迅速衰败,而净水湖底原本玩累了有些昏昏欲睡的云狂,则愈发抖擞。
这是一场献祭,能保云狂从今往后成为仙境名副其实的、受仙境承认庇护的大仙子,不再受法力逆乱困扰。
代价则是风轻的全部生命。
由尾梢一点点变成雪白的长发散落在风轻青色的衣袍上。她感到了突如其来的衰弱,但却不以为意,反而欣喜若狂。
巨大的水晶立棺开启,风轻跨进棺木,将那具被法术保存、栩栩如生的尸体抱在怀中——
她终于再一次将她的世界抱在怀里,永不放开。
棺木合上,巨大的宫殿震颤起来。
只在顷刻之间,宫殿下的墓室便彻底消失。
天下再无风轻。
而那具无人寻得的棺木里,只有一个疲累许久、终于得偿所愿的精灵;她在她的世界身旁,迎来了最终的到来。
多年之后,也许只有墓室中残留的阴风还记得,那一声声的:
——云郸。
——云郸。
——云郸……
终至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