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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恐惧

绿色荒原

我在从王家湾小学来到实验学校之前,还没想过班上的同学会如此清晰地分为好几个团体, 这种团体不是被动或者主动的,而是与生俱来的。尽管在王家湾的时候我们这些小学生也会分成团团伙伙,但那只是因为关系的亲疏,而且这种关系是极其容易被打破重组的,今天和那个同学玩得好,明天和他闹翻了,就和另外一个同学好,下次和另外一个同学又闹翻了,转而回到了和之前的同学好。

但是来到实验学校之后,我发现男生们玩在一起的原因更多是因为成长环境的异同,像肖云这种城里人却和我走得近的现象只是少数,更多的情况是城里人都和城里人玩,我们乡下小学上来的孩子只能相互抱团取暖。

  即使这样,我们乡下过来的小孩还是缺少足够的安全感,因为那些城里的学生总有一些人带着混混的模样,在我们的话语中那些叫做有“势力”的人。这种有“势力”的人又可以分成三种,一种是身材健硕且争强好斗的人,谁也不愿意和那种人发生冲突。第二种是家底雄厚或背景不凡的人,比如他爸爸是某个局的局长或者某个商场的老板,比如肖云那种。最后一种是拉帮结派搞团团伙伙的人,他们喜欢大声说话,开肆无忌惮的玩笑,并且总是一帮人走在一起,就像电影里的古惑仔,我们会感觉到如果惹了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出了校门就会被堵在某个角落遭受群殴。

  我们班上也有一群这样的人,他们领头的大哥叫李春辉,大家都叫他阿辉,他和距离我们寝室五个门之远的“校霸”类似,高高瘦瘦的个头,剪了个斜刘海的头发,不同之处是,他发尖那一撮毛还染了淡淡的黄色,他也和“校霸”一样,身边跟着胖虎小夫一样的人,但不同的是,“校霸”是跟着两三个,他是跟着四五个。他的位置在教室最后一排,上课总爱穿着湖人的黄色球衣,脚趾拎一双人字拖,还动不动在课间模仿出科比投篮的样子。那个夏天我们班和隔壁班打篮球赛,大家都不敢不把球权给他,近一个小时下来他投了二十几次,我们班以39对65的比分惨败给对方。

起初我对于李春辉他们是一种“惧而远之”的态度,因为彼此“井水不犯河水”,我更多时候呈现出的是一种乡下老实人的形象,对于他们博眼球的行为始终是一个旁观者。后来我发现他们竟然对于我还有那么一丝丝的尊敬,期中考试过后,我的成绩排到了班上前列,而且在一次书法比赛中获得了全校的一等奖。他们对于成绩好而为人又谦虚的同学表现出了和善的一面,叫我名字的时候,还把姓给去掉了。我一度很喜欢这种带有些被关照的亲切感。

所以之后对于李春辉他们一伙人,我的态度由“惧而远之”变成了有那么一点点的欣赏,而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则让这种欣赏到达了高潮,并接近崇拜的地步。

  我们实验中学在县城的东郊,周末放学后,有一部分学生会选择走近道去往城里购物,这条近道必须途径一片树林和一个村庄,傍晚的时候,这条沙石小路行人稀少,斑驳的树影在阵阵晚风中把小道营造得幽暗而深邃,若不是为了省些坐车的钱,大部分的学生不愿意途径此地,不愿意途经于此还不主要是因为这条路幽暗深邃,而是因为有一个叫阿方的人,长期盘踞于此。

  我那时对于阿方还只闻其名未见其人,关于他的描述,都是从同寝室的王英那儿得来的。他说阿方个头中等,体型偏瘦,穿着宽松而不太干净的外套,头发五颜六色的。我们就纳闷地问他:

  “你怎么知道地那么清楚?”

  他结结巴巴地说:

  “是,是隔壁班我的老乡告诉我的。”。

  我们又纳闷了,赖建豪问道:

  “他就一个,怎么敢那么嚣张?”。

  王英说,阿方是县城某个大混混的小弟,有大哥照着,实验学校这块是他的势力范围。我们听得半信半疑,不过还是秉承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对于小路上的阿方惧而远之。

  在听闻了多起被阿方拦路敲诈的故事后,不幸还是降临到我们班的同学身上,那一天下午,隔壁寝室的李今发哭丧着脸跑来寝室告诉我们,他刚才从县城回学校的路上,被阿方勒索了五块八毛钱,他是身无分文回到的学校。

  我们就开始安慰李今发:

  “没事没事,下次小心一点。”。

  王英也来安慰他:

  “没事没事,不只是你,我上次和老乡路过,也遭殃了一次。”。

  我们齐刷刷地把目光转向了王英,只见他略有羞愧般地低下了头,语气里又透露出一吐为快后的舒畅感。

  我们终于知道了王英为什么对阿方的描述如此细致入微,于是我们就同情地安慰起王英来:

  “没事没事,下次注意一点。”。我们心里想的是,两个人居然被一个人敲诈,真是窝囊。

班上两个同学陆续被阿方欺负的消息不胫而走,第二天就传到了阿辉那里,年轻气盛的阿辉哪里甘心坐视不管,他信誓旦旦地和几个伙伴说:

  “敢欺负我班上的同学?他是找死!”。

  于是我们充满期盼地等待着阿辉为大家复仇,这个日子阿辉并没有让我们等太久,两天后周三的下午,阿辉带着长得像胖虎的罗涛和像小夫的李志杰,气势汹汹地往那条小道走去。阿辉带着两个人前往,并不是他怕单挑不过阿方,而是防备传说中的阿方在县城的大哥。

  阿辉把阿方约出在学校旁的小卖铺门口,一直到三个人把阿方揍得鼻青脸肿,也没看到他在县城的大哥来帮忙。

  那个下午看热闹围观的学生不少,因为许多人都听闻过阿方的斑斑劣迹,大部分学生都是带着畅快的心情来看这场斗殴的,包括小卖铺的店主老宋。那天我并没有在现场,王英把喜讯告诉我的时候,我对阿辉“替天行道”的行为感觉钦佩不已。

  然而,对于阿辉的崇拜和敬重没有让我持续太久。初一上学期的一堂数学课,我们的班主任因为临时发烧不能来到现场,班长王海就安排我们自习,他一本正经地站在讲台说:

  “今天吴老师请假了,大家做《学习天地》,不要交头接耳,不要随意走动……”。

  王海越讲越来劲,底下的学生却听得心不在焉,上课铃响后,阿辉漫不经心地走进了教室,他依旧穿着湖人的球衣,多半是中午刚刚打球回来,平日散漫惯了的他就算在班主任的课上也改不了迟到的习惯。一进门,他看到取代吴老师站在讲台上的居然是王海,而且还不厌其烦地唠叨个不停。这时候,阿辉起了一个坏心思,他冷不丁地溜到王海的背后,伸出手把王海的裤子往下一拉,偏偏这天王海没有穿寄皮带的裤子,宽松的黑裤直接被阿辉拉到了小腿,双脚间露出一条浅蓝色的内裤。

  底下的学生顷刻间一片哗然,我看到前排的王玉琴张婷他们捂着脸尖叫。阿辉也发现自己玩笑开大了,灰溜溜就跑回到自己后排的座位上。

  此时的王海脸上写满了羞愤,他面色铁青地提起裤子,哭着往教室外走去:

  “我去告诉吴老师!”。

不出所料,接下来吴老师抱病赶回了学校,把阿辉喊到办公室痛骂了一顿,对他进行全班通报批评并罚写一千字的检讨。可是,王海还是坚决地向吴老师提出了辞去班长一职的请求。

这次关于王海的脱裤风波,对于包括我在内的班上同学产生了很大的触动。稍有理智的我们逐渐认识到,阿辉和他的团伙们并不是行侠仗义的英雄,而是玩心起来后敌我不分的危险分子。我对于阿辉的态度又由短暂的崇敬,回到了之前的提防与畏惧之中。

作为从乡下上来且没有自己的团团伙伙的老实学生,我所要提防和畏惧的除了班上阿辉一伙人之外,还有其他班上类似阿辉那样的人,在一个不大的学校里,我们总是难免会和为数不少的那种人产生交集。

实验学校的食堂距离教学楼大约有两百米的路程,其间有一块未铺水泥的沙石空地,我们下课后从教室前往食堂就餐都需途径于此,每当下课铃快响起的时候,班上总有几个学生的饭盆恰合时宜地抽屉掉出来,用摔在地上那哐当的一声,提醒老师不要拖堂,以免影响我们抢占就餐的时间。

我们七年级六班在一楼的最右边,是前往食堂直线距离最近的一个教室。每次老师话音刚落,做后排的几个学生就拿起不锈钢饭盆从后门溜了出去,他们用调羹敲打饭盆的背面,带着发出的哐哐铛铛的声音向食堂奔跑而去。那天刚下了一些小雨,我班上的刘长深一如既往欢快跑在通往食堂的路上,不料雨后的地面泥泞遍布,他不小心一打滑,连人带盆重重地摔在了黄泥之上,而且是以最难堪的“狗吃屎”的姿势拥抱了面前这块黄色的土地。当他带着满身黄泥站起来,并捡起几尺远外盖在地上的饭盒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跑在第一名的位置。更让他惊恐不安的还不仅仅因为摔跤本身,而是他还看到在身后不远处,几个小团伙都向他投来毫无善意的笑容,那些也是如阿辉一样在各个班级都有“势力”的学生,因此刘长深并没有回击的勇气,他只好带着羞愧灰溜溜地改道往宿舍走去。

我们吃过早点往教室走去的时候,同样也免不了被类似于阿辉那种人的侵扰,并且有很多次阿辉本人也参与其中。他们把打包后没吃完的豆浆袋子,从教学楼的阳台上丢下来,白色塑料袋像导弹似地空投在楼下的操场上,炸开一处处白色的汁液。看到路过的学生行色匆匆地躲闪,他们就扶在阳台上得意地笑出了声。

  我和大部分不敢招惹他们的学生一样,吃完早餐尽量低调而迅速地从操场走进教学楼去,并一路上祈祷着千万别被他们的豆浆砸中,直到双脚迈进有房顶庇护的大门后我们才长吁一口气。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生活在那些小混混学生的阴影之下。

  但并不是所有的同学都像我们一样,在那种人面前表现得如此拘拘儒儒。比如我班上的阿邱,他就坐在阿辉的旁边,但依然我行我素,似乎丝毫没有把阿辉当成班霸一般的存在。

  阿邱不害怕阿辉,不单单由于阿邱也有在同龄人中相对高大健壮的体魄,还因为他那直来直往的性格,在阿辉面前不卑,与我们相处也不亢,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当然,这并不意味阿邱是一个多么有魅力的人,他最大的缺点是邋遢,而且是高调的邋遢,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他,白色的校服袖子被他穿成了黄色,背面还用圆珠笔花了一个不太像的火影忍者。他经常做的事情就是在上课的时候抠脚。

  有一次他做了一件令所以学生都嗤之以鼻的事情,他在几天未洗的头发上抓到了一个的跳蚤,便如获至宝般捏在手指上,然后向前排的同学做出要“发射”出去的手势,前排的男男女女被他吓跑一片,他倒对自己手上强大法宝的威慑力感到洋洋得意。从那之后,几乎所有的女生对阿邱的评价都是那四个字:令人作呕。

  男生们对于阿邱的厌恶不似女生那般强烈,因为我们多半也存在不同程度的邋遢,笑话阿邱等于五十步笑百步,而且阿邱在寝室为人和善憨实,偶然还能发出几句活跃气氛的金句。我们无聊时就爱串门去找他觅些有趣的话题,有好几次看到他正和室友们在扳手腕,观战几轮下来,没有发现哪个同学能赢得了他。

入秋后一个周五的傍晚,我跟着拥挤的人潮走出学校,买了一个鸡蛋饼和两包“飞旺”后,转身打算返回宿舍,刚走进校门,身后的油炸摊旁突然响起了嘈杂的打闹声。我本能地停下了脚步,一回头看到在打架的居然是班上的阿邱和阿辉,阿辉身后还跟着他的小弟罗涛。当我定神细看的时候斗殴已经进入了尾声,高大的阿邱被同样高大的阿辉和罗涛追赶着,从阿邱狼狈不堪的样子可以推论而出,他们已经进行过了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阿邱双拳不敌四手,显然败下了阵来,可是阿辉和罗涛依然对他穷追不舍,阿邱被他们赶着往南边跑去,逐渐消失在我的视野中。

我和所有围观的学生一样,没有上前阻拦的勇气,只是亲眼目睹自己熟识的朋友在光天化日之下被欺负,心里难免不是滋味。我又想起了王英和我讲的,那天也是在这个地方阿方被阿辉击败的场景。多年以来我一直都很难理解,为什么小店的老板可以对发生在眼前的打斗无动于衷。我们作为初中生对于那些混混学生的恐惧尚且可以理解,可是对于店长这么一个中年男子来说,高大凶猛的阿辉那时候也只不过是一个一米六出头的少年。

  我落寞地回到了宿舍,在学校广播响亮地播放着《珊瑚海》的音乐声中。当我走上四楼时四周已经漆黑一片,楼道的感应灯蹬了好几脚才微弱地亮起来,我把寝室的灯打开,明晃的白光刺眼地照射着我,这时寝室里也是空荡荡一片,我猜测王英和赖建豪又到县城逛街去了。于是我就躺在下铺肖云地位置上,打算休息并平静一会儿,方才在校门口看到的那一幕还在我的脑海中回放,这时候我听到楼梯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并且就要朝着我的寝室过来。我本能地站起了身,只见阿邱站在了我的门口,他发现我在里面,就走了进来。我从未见过如今天般失魂落魄的阿邱,他的眼神告诉我他现在正寻求帮助。

“刘俊飞,你的电话卡借我一下。”。他把百般的委屈和痛苦化成了一句接近哽咽的话语。

  我就把从不外借的201移动卡的密码告诉了他,他拿起门边的公用电话,开始在拨号。

他说:“我打个电话回去。”。

我知道他的这个电话肯定是打给他远方爸妈的,他受了欺负,站在一旁的我却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在即将要拨通电话的时候,我分明听到了他啜泣的声音,方方正正的大男生此刻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他用宽大的手掌擦了一下鼻涕,似乎也是想在我面前遮挡住自己不争气的模样,我看到他那泛黄的白色校服袖子上,沾了几滴斑驳的血迹。

我知道阿邱也是和我一样来着乡下的孩子,他的爸妈也和我的爸妈一样在广东打工。此刻我对于阿邱有着无比的同情却爱莫能助,我在心底开始痛恨并满怀道义地厌恶甚至诅咒阿辉那么一群人,可是我也只能仅仅限于藏在心里的宣泄,因为我知道自己其实和阿邱一样,在那些人面前只是弱势的群体。尽管那时候肖云在各方面很照顾我,他特殊的身份让我得以免除一些不必要的侵扰,我的学习成绩和低调的为人也不易与人产生冲突,但我很明白那种保护是如此地脆弱。在第二个学期和肖云决裂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当敏感的情绪如潮水般涌上心头,顾影自怜的我总是陷入无边无际的恐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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