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本小说网 > 短篇小说 > 绿色荒原
本书标签: 短篇  回忆 

第二章 习武之人

绿色荒原

入冬时节荒芜的稻田是我们的天堂,水田干涸后踩上去踏实地很,稻穗的枯杆平铺了厚厚的一层,那整齐排列的稻草人是我的最爱,我不知道多少次在放学的下午一脚飞踹过去,把他们踢得东倒西歪然后惴惴不安地一个个扶起。在玩伴还不多的年纪,我和王小勇、吴亮和王英子,会在这里玩“乱箭齐发”的游戏,稻草人身上抽下来的稻杆抛出去后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线,落在将干未干的泥地上刚好能稳稳立起,像极了我在课本上看到的“草船借箭”的场景。

后来我们长大了一些各自有了自己新的朋友,那是五年级时候,我们留宿的学生趁着晚自习即将来临之际,在学校后山下的荒田里开始了两个“军队”的邀战,将军是高高坐在草堆上的那个,其余的将士列好队形,按照将军的排兵布阵逐个出击,一直追打到对方的先锋在嬉笑声中狼狈倒地,方可宣告我方的胜利。而成绩好的学生被推举为将军的概率总是更大一些,那高高的草垛我就成了常客,我们那时候常念这么一句台词:“曹军号称八十万,我军才三万,相差太远了。”。毫无疑问,我在夕阳下的荒原里度过了作为留守儿童无数个酣畅的傍晚。

起初我还没有玩伴的时候常去的不是荒田里,而是田边溪旁的沙子地,就在我家对岸那片村里最大的盆地上,有一处柔软细腻的沙滩,我时常是在家人休息的午后,一个人跑到这里,我不是来寻春天里从沙地上冒出来的嫩绿蕨菜,而是在找那种硕大的蚂蚁。当我看到他们从杂草里爬出的时候总会有一种莫名的兴奋,因为只要找到一个,就能顺藤摸瓜牵出一群,运气好的时候我刚跑过去,正撞见它们排着整齐的队伍从我脚下走过,于是我就把凉鞋解下,双脚踩在沙地上开始了一个人的游戏。我用稚小的拳头把它们一个个捶死,并且巴不得用最快的手速。当看到他们因为受到我的攻击而惊恐不安,抛弃了队形四处逃窜的时候,我似乎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快感。此时的我仍然没有善罢甘休,而是将自己的拳头当成了精准的导弹,紧随他们逃跑的路线而去,直到所有的蚂蚁都成为了伤兵残勇,在沙地上挣扎求饶,我才得意地走回家去。

我不清楚彼时的自己是不是有某种暴力倾向或者心理的扭曲,才会对弱小的蚂蚁施于灭顶之灾而洋洋得意,后来我在电视上看到《西游记》动画片中的一个场景,唐僧在打坐的时候放生了一只爬到他手上的蚂蚁,从而令我在回想起自己的行为时有些羞愧不已。可是我安慰自己也许儿时的男孩都有好斗的性格,不然他们怎么会如此热衷制造“兵器”的游戏。

当我把蚂蚁玩腻了的时候,也就开始投入到王小勇他们有关兵器的活动了,他真是心灵手巧啊,一个大男生可以把一根竹签削成尚方宝剑的模样,还有长长的木棍,把顶头削尖,套上红色塑料袋剪下来的丝条,一根随风飘扬的缨枪就呼之欲出。他们的创造让我羡慕不已,而我加入的请求也得到了他和刘建国的同意,如果不是因为同族本家的缘故,他们也许不会和我这个比他们小两三岁的孩子一起玩耍。

  他们告诉我制造一把完美的兵器首先是要选好木材,然后教会我什么样的材料质地坚硬,而什么样的木料一削就裂,王小勇像一个技艺精良的工匠,把所有工序都毫无保留传授予我。所以我从那之后每次随着奶奶上山砍柴,总会本能地留意哪根竹子可以用来做尚方宝剑,而哪条树枝可以做带缨的长枪,然后拿起柴刀朝他们伸出结束生命的小手,太阳下山时候如获至宝般把他们从深林里捎带出来。

  制作“兵器”是一个极需耐心且乐趣十足的事情,家门口晒谷子的水泥坪就是我们的工坊,我从厨房的柴堆里把柴刀和镰刀拿了出来,王小勇就在水泥坪等我,然后我们把刀具各分一把,背靠着背在各自方圆两米的小区域开始全神贯注地工作。

我下定决心要拥有一把自己的尚方宝剑了,可动起手来却比凭空幻想时候困难得多,我先把竹子劈成几片一米长短的竹条,然后从中选取外观最工整的那根,在上端十几公分长的位置中间, 于两旁各削去一块,就出现了手柄的形状,手柄下一两公分处,再一刀削到底,刀刃的雏形就活灵活现了。最后一道工序是精修,把刀刃的尖头和切面削修得棱角分明,还有手柄上下的那一个半圆形和一个梯形。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两个东西的精美程度决定了这把宝剑的做工和价值。

  各自的兵器完工,然后我们就开始了水泥坪战场上宝剑和砍刀之间的对决,这种对战通常只是武器敲在武器上,比的是谁手上的东西先被敲断。乐此不彼的对战伴随的是手舞足蹈的武术动作,这些别扭而花哨的招式多半是从《风云雄霸天下》一类的电视剧学来的。我自以为最飘逸的动作是空中一个360度转体,然后落回到正面又把宝剑敲在王小勇的大刀上,虽然后来才发现我认为腾云驾雾的飞起不过离地只有半米之高。弓下腰把兵器往脚底一扫也是我们的最爱,通常对方都来得及赶在划到脚之前跳起躲避,随之而来的只剩下一道利索的扬尘。

  平地里的比拼明显有些索然无味,我们就开始把决斗场放在了回家必经的小崖壁上,我们一个向前奔跑一个在后追赶,然后到崖壁的时候单脚跳上去,拎着兵器来个潇洒的回马枪,这时候追赶的人又变成了逃跑着,一直到两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才各回各家。

然而对于征服感的贪得无厌令我们再一次对这种打闹失去了兴趣,我们开始寻找真正能够攻击的对象,而不是这样相互礼让的逢场作戏。这时候田野树梢里的小动物进入了我们的视线,我们设想着以它们为攻击目标,于是便把宝刀宝剑丢在一旁,开始研发具有攻击范围和真实伤害的各式弓箭。

  起初我们只想到用芦蕨草的杆子造简易的弓箭,这种毫无杀伤力的东西制作起来也相当简单,只需把晒枯芦草的内芯抽出,各插在两端的接孔出,塞得稍微紧一些,芦草弓成一道弧线的时候,就大功告成了。尽管我们同样把芦草作为箭矢,并尽可能把箭头剥得锋利一些,但当它有气无力的射出去并折断在目标物上的时候,还是让我们失望不已,而且易折的不仅是箭矢,但凡把弓拉得稍微满一些,箭杆和箭弦随时都有咔吱一声折断的风险,于是我们不得不把制作铁质弓箭提上了日程。

用破弃的雨伞杆子和肥料封口处的白绳把铁箭做好后,寻找匹配的箭矢就小事一碟了,废旧的铁丝,锋利的竹签或伞把的另外几根杆子,都可以轻易击穿小动物们自以为坚硬的外壳,然后皮肤嫩滑而又老实巴交的青蛙们就难逃杀生之祸了。我们带着弓箭跑到田地里寻找青蛙的影子,并把锋利的箭矢射在他们的脊背上,伴随着几下蹦哒,反应迟钝的它们就已一命呜呼。有一次我们正因射杀青蛙而自鸣得意的时候撞见了我的奶奶,扛着锄头去九溪坑除草的她,对我们的行为进行了温和的谴责。

  “不要去搞蛤蟆,他们是好的,是观音派来抓虫的,弄死了会造孽。”。奶奶说。

  “怎么又是观音派来的?”。我这样想,曾经掏燕子窝的时候奶奶也这么说,感情我们是和观音菩萨杠上了?奶奶的告诫让我们几个孩子一度疑惑不解。

  任何言语的劝阻都拦不住杀红了眼的我们,直到七岁的那个暑假,和吴亮的一次冲突,让我们的武器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

  那天的午后父亲在村口刘连生的副食店里打扑克牌,我们几个孩子在一旁嬉闹,也许是爆发了言语上的冲突,七岁的吴亮居然把铁箭对准了我的妹妹王春秀,吴亮极具攻击力的行为令妹妹嚎啕大哭,正陶醉于牌局的家长们显然没有留意附近发生了什么,这时候在一旁的我义无反顾地挡在了妹妹身前,像几乎所有武侠剧都会出现的一幕那样,说出来至今想起来依然佩服自己勇气的那句话:

“你要动她,就先过了我这关!”。

  但是我的正气凛然却没有把吴亮吓倒,不知是一时失手还是刻意为之,他手上的铁箭不偏不倚地刺中了我的额头中央,伴随着一阵刺痛和流淌出的鲜血,我嚎啕大哭起来。此时吴亮脸上的惊恐之情刚刚显露,就被我父亲一个大巴掌扇了回去,随即他也嚎啕大哭起来,并遭受着所有人漫天的谴责。父亲丢下了一手好牌,用食指抹去了我额头上的血迹,他庆幸地说:

  “没事没事,就是破了点皮。”。然后他转过身,抢过吴亮手上的铁箭,用力丢到了店门口的小河里。

  “以后谁都别玩这个!”。父亲呵斥道。

  父亲愉快的牌局被突如其来的事件所中断,他领着我和妹妹提前回了家,一路上我的心里忐忑不安,不是因为刚才的惊魂未定,而是牵挂着我的武器。果然,我最担心的一幕还是发生了,父亲回到家后第一件事就是疾步走到厕所后面楼梯下的角落里,把我所有的武器都一把丢到了河里,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怎么会知道我把东西藏在那儿的时候。我起初以为遭殃的只有铁弓,没想到所有的兵器都未能幸免,包括精致的尚方宝剑和带缨的长枪。

家长的命令如同戴在我们头上的紧箍咒,于是我们不得不放弃了对他们认为危险无比的兵器的热衷,从而转向了对拳脚功夫的探索。

一个周六的傍晚,王小勇不知道从哪部电视剧学得这么一句话,他郑重其事地告诉我:“”练武要先练基本功”。我和王小勇就坚定不移信了这个理,并在每天的放学后开始正式地操练。

按照王小勇的说法,第一个要练的就是蹲马步,我们像两个傻子一样半蹲在几户人家必经的小路上,豪不顾虑村民们的冷言笑语,当双腿越感酸痛则越觉得距离成功更进了一步。或者相约在隔壁王德明家的水泥坪上,相互比拼谁蹲马步坚持的时间要长一些,一直到两腿颤抖不已,才在相互鼓励的话语中告别而去。

  蹲马步练的是精气神,既然是拳脚功夫,肯定还得练拳脚,王小勇选择的是提升拳头的硬度,于是他就握着双拳往门板上捶,一直到手背的关节生出一排红圈。

而我似乎对于用拳头打架并不感冒,热衷练的则是腕骨下沿的位置,把手掌合成一个切面,用力朝门沿钝下去,以此增加手掌的力量。

  我持之以恒的修炼终于在两个月后派上了用场,那一天放学后我看到妹妹哭丧着脸回家,我问她怎么了,他指着身后的男孩告诉我:

  “作业不给王春辉抄,他撕烂了我的本子。”。妹妹说完差点又要委屈地嚎啕大哭。

当我满怀愤怒地去看王春辉的时候,他竟然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似乎在和我说,你能拿我怎么样。他的态度惹恼了我,我如脱缰的马匹一般疾跑过去,他见我气势汹汹,也开始逃跑,并走过了木桥逃到了对岸,准备沿小路跑回家,以乞求大人的庇护。可是他低估了我长期练习之后的奔跑能力,我一眨眼的功夫就追上了他,他的第一反应是抵抗,背着书包个子比我略矮半头的他伸出怯怯的双拳,我像捕捉到了探出头的猎物一样,挥出左手掌朝他的手臂钝了一下,也许是疼痛的程度超乎了他的想象,他服输般地把拳头缩了回去,摇晃着大大的书包继续往远处逃窜。我也就没有乘胜追击,而是吹了一下手掌,得意洋洋的欣赏自己获胜的“武器”。

  那个学期一直到暑假,王春辉在经过我家门口的时候都绕道而行,我看到妹妹的脸上也绽放出了得意的笑容。只是那年夏天,我和王小勇的习武历程却不得不暂时中止,因为我需要和隔壁家的刘建国一起去汕头父母上班的地方,很巧的是,刘建国的父母在汕头也和我的父母是邻居,于是我们俩就在刘建国的母亲带领下结伴而行。

在楼房密集的汕头,我们白天的游玩生活显然没有在农村时候丰富,大部分时间都只能蜷缩于十几平方的租房里,对着小小的电视机席地而坐。可是每当夜幕降临,灯火璀璨的城市夜晚给予了我们无限的诱惑,我最期待的事情就是跟着卖书的舅舅外出摆摊,坐在吱吱呀呀的三轮车里,车上还有一叠叠的图书,他胖胖的身躯在前方费力地踩着,慢悠悠地路过一个个街道,然后在我不认识的地方,找一处行人略多的空地停下。我们把所有的书籍平铺出来,一直到晚上九点路人渐渐稀疏时候,就开始收摊回家。

这种摆摊光顾的客人往往寥寥无几,大部分时间我都是挑到一本有趣的书,坐在路边的花圃旁安静地阅读起来。有一天晚上空中忽然飘起小雨,我们提前收摊的时候,一本题为《少林武功秘籍》的小册子吸引了我,发现它时候的心情,正如武侠剧里的人物找到了《九阴真经》,它蓝色的封面留了一出白色的空框,里头用飘逸的行书写下六个字的书名。所有的外观都和我想象中的武林秘籍一模一样。我看了一眼舅舅,他正用厚实的屁股背对着我,认真地把书本一撂撂堆在车上,我意识到他丝毫没有发现我的举动,但是我彼此单薄的身子并无可以藏物之处,于是便心生一计,我故意把那本书放在最上面我能随手拿到的位置,待回到家下货的时候,趁着黑夜用最快的速度把它塞到了床底下。

  第二天中午,当所有的亲人都酣睡的时候,我拿出在床底下藏得严严实实的《少林武功秘籍》,朝刘建国的住处跑去,刘建国看到书本的反应和我一样欣喜若狂,原来他也同样对武功有着无与伦比的热衷。我们彼此约定此事必须严格保密,然后捧着书本溜到铁道旁的大榕树下,对照里面的绘图一招一式模仿起来。

起初的两天舅舅并没有发现有何异样,直到第三天的晚上他收摊回来,对着我和父母亲嘟囔:

“奇怪,还有一本书哪里去了? 我记得没有卖掉啊。”。

  这次的我没有当年剪短爷爷的眼镜绳子那般幸运,可以有一群的同龄孩子混淆视听。当舅舅说完话的时候他们几乎同时把眼光对准了我,因为除了舅舅只有我会接触那些书籍。做贼心虚的我明知事情已经暴露,也就只能乖乖地从枕头下把被席子压着的《少林武功秘籍》拿了出来。

舅舅接过书籍的时候并没有责备我,只是拍了拍封面,感慨一声道:

  “没丢掉就好,这本书我进价都花了五块钱。”。

可是我类似于偷窃的行为终究逃不出母亲的责备,她用带着呵斥的语气对我说:

“以后不能这样!”。

我的眼里就要噙满泪水了,舅舅见我可怜兮兮的样子,就来安慰我:

“你是不是拿着这本书去练武功了? 电视里演的那些武功全是假的,这样的书,就是瞎编骗骗小孩子,为了好卖。”。

舅舅的一句话给我幼小的心灵予沉重的打击,我天马行空的幻想一下子跌到了现实并沉入谷底。舅舅自己是卖书的,他对于书本的评价肯定错不了。那一刻我的脑海里想到了王小勇和刘建国,我们在放学后一起蹲马步、练拳脚,在荒田里跳起的时候双脚猛蹬着空气,并幻想有一天能练就飞檐走壁的本领,一拳挥出去,几米外的石头都能顺势飞起。可是如今舅舅告诉我这些都是不可能的,父母的眼神无疑也持同样的观点,我回去该怎么和我的小伙伴说呢,我那些辛苦的训练和天真的梦想就这样打了水漂,想到这里,我更加难受起来,在眼里打转的泪水终于还是化成两条水柱流下。 舅舅和父母不知道我的难过因何而起,只是以为我受不了母亲的责骂,故而又开始安慰起我来。

上一章 第一章 葬礼 绿色荒原最新章节 下一章 第三章 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