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过凳子，在他身旁坐下，就像从前在宿舍里那样，画布上星空绚烂，小乙用油蜡勾勒细节。
“口袋里？”他说到。
我把手腕上的窃听器摘下来，他笑了一声，两个月的时间他瘦了很多，面色苍白，显然耗费了很多心血。屋里放满了画，水墨，油画，粉彩，各种风格，就连墙壁和天花板上，都一笔一笔勾勒出海洋和城堡。
“陶卜死了。”我还是开了口。小乙手顿在半空，片刻后恢复如常。
“迟早的。”他用细线条勾勒螺旋状的气流，语气淡漠。
我和他都没再说话，时间缓缓的流逝，他画完最后一笔，站到一副油画前，里面是熟悉的农家大院，果蔬累累，中间是头发花白的老人，身旁站着两个孩子。
他在那副画前静默许久。“我是抱着他的骨灰去的，想着他就在那个院子里……八年了，我都快忘了和他在一起的感觉。”他抚摸着画作，“哪一个应该是我……”他低下头。
“告诉我……这一切是为……”
小乙出手制止了我的问题，“跟我过来。”他说。
他带着我走进卧室，推门一片漆黑，窗户被木头钉死糊着白纸。没有家具也没有床，屋里空空，墙壁和地板隐隐透出线条和轮廓。小乙关上门，随手打开灯。
我猛地退后一步，后脑撞在门板上。灯光亮起的瞬间，是无数漆黑的鬼影，墙壁、天花板、密密麻麻堆砌着扭曲的肌血和骨骼，像是腐烂烧焦的碎肉。它们惨叫、挣扎、扭动，五官撕裂，眼睛和嘴像是漆黑的洞穴。吊灯是血淋淋的眼球，冷冰冰注视着下方的深渊，内里翻涌着鲜红的岩浆，千百条黑色的触手涌出深渊，混合着断肢，内脏和淋漓的血。小乙站在画作中央，像随时坠入地狱深处的幽灵，怨魂铺天盖地的涌过来，下一秒就会被撕成碎片。
他平静地看着头顶巨大的眼球，就像站在梧桐树下，看一树桐花开了又落。
“你能看到死的颜色吗？”他说，“我看得见，可画不出来”
小乙闭上眼。
“让他们进来吧。”
小乙被正式批准逮捕，关押在一级监狱，他承认了所有罪行，详细的述说了作案理由外的全部细节，他答应在审判当天说出一切，条件是拒绝与任何人见面。
欧阳二十四小时全天监视，所有想见小乙的人都被挡在外面，报纸将整件事造的铺天盖地。所有人都在议论。
“开庭那天会是什么样。”欧阳用试纸检测食物，监控里小乙全天戴着白色面具，似乎并不愿意别人看到他的脸。
我摇摇头。
庭审这天，旁听席上坐满了人，大多是萧然和小若的亲属，还有相当一部分是媒体记者。
“满城轰动了，”欧阳看着被害人一方，“报纸和网页一边倒的要求判死刑，都是知名写手，文章写的那叫煽情……那边坐的是一级律师，其实罗忆成满十七岁是活不了的……萧然爸妈是一点机会都不给他留啊。”
“你儿子被人那么整死，你也会想方设法弄死他的。”我淡淡地说着。
席上只有我是犯人这边的，欧阳只是旁听。两位被害人，萧然的母亲是一位中年美妇，脸色惨白，神情萧索，丈夫坐在旁边。丁小若那边是中年男子，举手投足间流露出世家的贵气和风范，显然是他继承丁氏集团的叔叔。
开庭时间到了。小乙被押入被告席，脸上仍旧带着面具。他没有律师，没有亲人，一个人走的异常平稳。经过萧然父母时盯着他们看了很久，丈夫的眼底是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仇恨
镁光灯疯狂的闪起来。
事情照着流程一步步进行着，小乙不做任何辩护。陈述将二人杀死的细节时，语气冷漠仿佛在说再普通不过的事，双方亲属几度失控，他对此没有丝毫反应。
直到公诉人询问作案的动机和缘由时，他站了起来。
“我知道这是犯罪，”他的声音和平日一样冷静温和，“也知道我不会有好下场，我会讲清所有的东西，但是……”，他抬起头，“讲动机之前，我希望讲一个故事，和案件完全无关。纯属个人意愿。”
被害人一方爆发出强烈的喧哗，萧然的父亲抄起水瓶砸向他，不偏不倚砸小乙后背上。
警察迅速平息骚动，审判长看向小乙。“你要明白这是在哪里，你不能干扰案件的正常流程，任何与本案件无关的东西都不能呈堂。”
小乙依然是那副神游天外的模样，“我没有不尊重法规的意思，只是这个故事是我来这里唯一原因，您完全可以当做是我个人的辩护。”
他很有礼貌的向审判长鞠了一躬，审判员低声议论了一会儿。
“可以。”
小乙沉默了下来，神情变得迷离像是在回忆极遥远的过去，慢慢的，他的身体战栗起来，弯腰的那一刻涌出潮水般的杀气和恨意，呈几何倍的暴涨。仿佛灵魂撕开身体，膨胀出噬人的恶鬼。我听一声如释重负的长叹，小乙转身，面对看着背后黑压压的人。
面具被他一把扯了下来。
我听到无数人的尖叫，镁光灯疯狂闪烁，萧然父亲“唰”的站了起来，满目震惊和恐惧，而母亲面色死灰，仿佛见到了厉鬼。小乙仰着头，面容淡漠，周身散发出凌厉的气场，仿佛末日审判执掌众生的大天使。眼神所过之处人群一片死寂，安静的像一座坟场。
——
“很久很久之前，城市里住着一位医术高明的医生，生活并不富有却让人尊敬。医生还有一个美丽的女儿，出身贫寒却聪明果断，一心想摆脱贫寒过上富有的生活。后来，一位富家公子爱上了她，想娶她为妻。可男人的母亲嫌姑娘一家是穷人，确实，姑娘的父亲不过是个医生，比起豪门小姐差的太远。”
“两人的婚事一直耽搁，姑娘怀孕后被赶回家，在医院生下三胞胎，可让她没想到的是，三人里只有一个正常，其他两个居然是连体的怪物！！！”
“女人知道婆婆不喜欢她，孩子是她嫁给公子的唯一筹码，她不想婆婆和男人知道她生了怪胎，彻底的抛弃她。就只留下健康的孩子，剩下两个偷偷扔在垃圾桶里等死！！”
“女人的父亲把孩子捡回来，花光了所有积蓄做了分离手术，女人母凭子贵成了阔太太，父亲要她把孩子认回去，可当时婆婆还活着，她害怕扔孩子的事被夫家知道，居然要父亲把兄弟俩送到孤儿院！！！”
“……姥爷一气之下和她断绝关系，两个孩子一直跟着外公，整整九年，他们的生母从没看过他们。”
小乙神色变得狰狞，他看着所有人，浑身颤抖。
“城市还有另一家有钱人，他们的独子有先天性心脏病，要换一颗健康的心脏，配型的正好是女人的儿子。他们知道那个女人还有两个弃儿，承诺给她三百万的封口费。”
“她心动了，她一直嫌自己穷，嫌自己在夫家没地位，她终于想起来自己有儿子，她把他俩卖了，那时候他俩才九岁！！！！！”
我听到凄厉干哑的狂笑声，带着彻骨的凄凉和绝望，小乙用手撑着栏杆，大口的喘气。
“那天……兄弟俩上学，马路上冲过来一辆车，下来好多人，哥哥眼睁睁看着弟弟被抓走，车子消失在马路对面，三天后姥爷在市里的高级医院看到了弟弟尸体，内脏被挖的精光，可医院的鉴定结果是车祸身亡！！！”
小乙抱着胸立在原地，笑容轻蔑又悲凉，“你们见过挖光内脏的尸体吗。他就躺在那儿，一个大口子，里面是空的，红通通的……什么都没有。”
他没再说下去。
“姥爷原本是医院的主刀医师，弟弟死后哭坏了眼睛，带着剩下的孙子远远逃到村子里，整整十年隐姓埋名。后来他得了重病，没有钱治疗，只能自生自灭，临死前告知了哥哥所有的事。那时是冬天，他的手最开始是热的，后来变得很冷，和他弟弟一样冷。”
“哥哥处理了后事，成了孤儿，他偷偷见过两户人家，他们都很富有，都高高在上，都过的那么幸福……这就是我的故事。”
“我怨恨过上天不公，怨恨我命运悲惨，可那天我明白错的不是天也不是我，我之所以受这样的苦，血亲皆死，孤苦伶仃，是因为那个生我的女人对我没有半分心肠，她毁了我和我的家人，所以我注定要双手染血，我注定要成为罪恶，从我被抛弃的那刻就定了结果。”
“杀人也好，弑亲也好，对我而言都无所谓，那个养在父母身边的哥哥，如果他是个好人，兄弟一场，总归不是这个结果，可惜他是个垃圾贱货，小小年纪酗酒、嗑药、和各色女人鬼混！！为什么弟弟被挖光心肝不得好死，他一个禽兽不如的东西要逍遥自在的活！！！他有什么资格顶着弟弟的脸，他有什么资格去挥霍弟弟的命！！该死的是他！！！为什么姥爷活活病死，他和那个女人还要安然无恙的过日子！！我告诉你们，他活该，这是他的报应！！！！”
“至于换心的男孩，他是挺无辜的，说到底当时他只有十岁，对此完全不知情。他和那些人完全不一样，他是个好人，我最对不住的人就是他……可我弟弟呢，他就不无辜的吗……我不后悔，他用了不该用的东西，就得死，他偷了弟弟的命，就得用同样的方式还回去。”
……
故事到这里结束了，小乙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气，脸上是难以言喻的轻松和解脱。至始至终，他都没有看萧然的父母。大堂内是死一般的寂静，小乙耸耸肩，转身重新坐回椅子里。他变得舒缓，轻盈，喷张，却又在瞬间跌回伤感，最后，是恍惚的失落。最后，他又变回了小乙，那个懒洋洋的，永远睡不醒的小乙，对一切都提不起丝毫兴趣。
法官许久都没说话，“这是真的吗。”
“假的。”
“你的真实姓名？”
“罗忆成。”他打了个哈欠。
“都说了这故事是胡编的，和案子没关系，我杀人纯属为了好玩，我脑子有病，我发神经，我疯了，我一时兴起咆哮公堂，懂了！”
法官再一次沉默。
“如果，如果你有父母……他们在身边，你想和他们说什么。”
“我爸妈都死了，不过……”
小乙顿在原地，许久都没有说话。
“如果他们在……”他看着头顶的巨型灯罩。
“这就是我们最后的见面，但有什么关系，我会下地狱，见不到我姥爷和弟弟……至少还有朋友，没什么好怕的”
“我的母亲，我祝她活着，永远活着，活得越久越好，那地方够恶心，她就不要去了。至于父亲……他一点儿错都没有，他根本不知道我的存在，对那些事也毫不知情，他没我这个儿子，我不知道他是谁，也没兴趣知道。”
我听到一声凄厉的尖叫，之后是连续不断的呜咽，仿佛溺水之人临终的喘气，萧然的母亲当场晕倒在地，父亲捂着心口，面色灰白，踉跄着冲了出去。
我再没有听清之后的内容，小乙趴在被告席上，睡的天昏地暗，像那个星期一的早晨，他躺在学校长椅上，发出响亮的鼾声，他从未睡得如此香过。手腕上手铐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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