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眼前是浓浓的黑暗，墨水般粘稠。全身都是怪异的酸麻感，别说动，连起码的知觉都没有。我只知道自己在宿舍里，鼻尖贴着字台的桌脚。
为什么我会趴在地上？
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怪，脸朝下躺着不说，姿势还很像埃及人。
思维逐渐的清晰起来，我想起床上躺着小乙，我喝了一杯茶，我还记得陶卜走的时候开了灯，可现在……
毛骨悚然的滋味顿时充斥全身。
在糖水里下药的那个人是谁？！！他想干什么？！！！
冷汗顿时流了下来，体内残留的药力很强，全身就像泡在棉花里，动动指尖都很困难，地上全是粘糊糊的东西，很难闻，脸贴在上面难受的很。我用尽全力，把头转向另一边，刚扭过头，就看到了和我一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乙。
我全身的血都固住了。
今天的月亮很亮，月色里一切就像五六十年代的黑白电影，我看到小乙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双手叠放在胸前，大片黑色的东西从他的胸口向四面摊开，我的头就贴在上面。这些黑色的、粘糊糊的东西散发着浓烈的味道，可我实在想不起来这是什么。
四肢在一点点恢复知觉，他离我这么近，一伸胳膊，就能碰到他的脸。
于是我这么做了。
冰凉。
……
他死了。
……
他死了……我对自己说道，那我脸上的是什么，是他的血吗？
……
我想起来，我还趴在地上，半个身子都是他的血。
……
我用胳膊撑起身子，背靠着写字台坐着，死死地盯着小乙，，而他也就这么躺着。我和一个死人，在黑暗中面对面的坐着，却一点都没慌乱。
我只是看着他，我知道他死了，我靠着桌子坐下，很镇静，就连心跳都很平稳。可我能感受到奇怪的痉挛，从身体内部蔓延开来，就像是沙子从打破的沙漏中流出去的感觉，它们不停地涌出胸腔，涌出四肢百骸，只剩下极度的空虚和无力。脑海最深处扯起一根细线，勾连着神经和脑髓，越来越紧，越来越细。它在颤动，轻轻一碰就会断。一根颤抖的手指，一声轻微的喘气，一丝流露在外的惶恐，都会将它扯断。
我不想让它断掉，我真不想让它断掉。
我只是看着他。
门在这时被人推开。然后，灯亮了。
我清晰无比的听到细线断裂的声音。
红色，大片的红色，眼睛被突然而来的强光刺得缩了起来，我看到了满地的血，罗忆成，小乙，就躺在我的面前，他的胸口插着一把藏式小刀，血淌得满地板都是。
脑袋在瞬间被硬生生豁开一个口子，所有的恐惧和悲痛在那一刻潮水般涌上来，劈头盖脸打得我体无完肤。我在抽搐，每一条血管都在炸，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我想哀嚎，发出来的只有剧烈的干呕声。大块的气团淤积在肺里，把胸腔涨成随时会爆裂的气球。心脏气泵般狂跳着，似乎张开嘴，就会从喉咙里吐出来。小乙就在我面前，可我不想看了，我一辈子都不想看了。
我听到尖叫声，越来越多的人围过来。他们大声的叫嚷着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懂。镜子里映出一个巨大的红色轮盘。我见过，两星期前我在现场照片上见过。
我攀着桌子，两条腿软的像是刚出锅的糖稀，可我还是挣扎着站起来。周围顿时一片沉寂。我在镜子里看到了我，半个身子沾满黑红色的血块，右脸像是泡在血池里，血浆一缕缕从额间淌落。那个轮盘就在我背后，像一颗巨大的、血淋淋的瞳孔。
我看到所有人惨白的面容，我看到陶卜瘫在地上，我看到那些人眼中的恐惧。我看了很久，缓慢的转过身。
黑红相间，分成均匀的十二块。扭结的藤蔓像一团蠕动的活蛇。它就在我的面前，像是吞噬一切的熔洞。我从来没有这么真实的看过它，也从来没像现在这样，觉得它如此的凶狠，如此恶毒，如此的令人恐怖。
我终于闻到了血腥味，满世界都是，浓的像是要渗进骨头里。我抽搐了一下，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
似乎有很多人进去又出来，似乎我被抬了出去，声音闪闪烁烁像来自另外的世界，之后是大片的空白，没有任何记忆。
就像浸泡在深水中的胎儿，四周是混沌的虚无，我在飞速的下沉，却永远到不了终点。无比清晰而又无比的模糊，我梦见学校、夕阳、闪光的树叶，还有紫色的天空和灰黄的云。操场上开满了巨大的蒲公英，一朵一朵像圆乎乎的床，我看到小乙躺在白色的绒花上，闭着眼双手枕在脑后，看着是那样的悠闲惬意，像是在听音乐，又像是在晒太阳。
我想让他看到我，喊出声的那刻一切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我一个人，在一片斑斓的世界中穿行。
天知道，居然会有那么多的线条和颜色，还有，居然会有那么多的小乙。
我只是在水中漂浮着。
不知过了多久，水越来越淡，色彩也越来越浅，我开始急速上浮。头顶是白昼般刺目的光亮，它们像是从教堂天顶洒下来，笼罩全身。水从胸腔里流出来，冰冷的空虚感充斥整个身体，一种巨大的恐惧也随之袭来，我突然不愿意走向光亮，似乎伴随它的来的，是我最不想面对的东西。
可我不想面对的是什么，到底是什么呢？
我在大片的光芒中尖叫起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白色，不刺眼，带着老旧的青灰色。
我盯着天花板看了很长时间，这里是校医院，泛着刺鼻的消毒水味。我躺在病床上，右手打着点滴。陶卜在身旁坐着，见到我看他，他如释重负般呼出口气。像是瞬间放松下来。
“你总算醒了，”他说道，声音听起来很疲惫，我不知道自己昏过去几天，只知道他瘦了很多，脸白的像张纸
我的头一下子痛起来，我想起了星期一的晚上，想起了倒在地上的小乙，想起了墙壁上血红的图案。我想起我昏倒在现场，满身都是血。
陶卜伸出手放在我额头上。
“今天星期几？”我问道。声音异常嘶哑，几乎不是人发出来的。
“三天了”，他倒了杯水给我。“你昏了两天，医生都怕……”。
“小乙呢？”
陶卜的手停在原地，我盯着他，两个人僵持着，一个站着，一个躺着，没有一个人说话。半晌，他放下水杯，坐回他原先的位置。
我攥着拳头，右手上的针头顶破了皮肉，火烧火燎的疼。我拽出针头，一拳砸在了床板上，血流了一手背。我用双手抱住头，只觉得胸口淤着一股火，弄得我气都喘不过来。
“凶手是谁，找到了吗”
“没凶手。”陶卜一动不动。
“他是自杀的！！！”
一定是我的耳朵有了毛病。
“你说什么……你疯了吧你。”
“他自己承认的，”陶卜的话语仍旧淡漠，仿佛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丁小若是他杀的，心理压力太大就自杀了，都写在遗书里了。”
我半天说不出出一句话。
“……案子呢？”
陶卜用两只手用力的揉着脑袋，“案子结了。”
我一把掀开被子冲了出去。
从来没有这样的愤怒过，我踹开门，一路走一路摔东西，我没有功夫去闲折腾，我只想出门就碰上那个办案子的白痴把他一脚踹死，对，如果可以，连陶卜那个混蛋也打死算了。
我在宿舍里被下麻药，小乙被一刀子插心上，墙上画着丁小若屋里的鬼画符，小乙死了，死了！！而现在我听到的是小乙杀了人又自杀的荒唐笑话，说这话的还是陶卜。
都脑子进了水了！
三分钟后我因体力透支再次瘫倒在走廊，被两个护工押回病房，半小时后，我重新挂上点滴瓶，手上是这个案子的卷宗。
卷宗都是复印件，有现场照片、死亡鉴定书和尸检报告。小乙的确是用小刀刺入心脏，失血过多而死。再一次目睹死亡让我痛苦到了极点。中间是他的亲笔信：
樊亚，陶朴林
你们会很难过，会非常难过，我不想这样，但来不及了
我在很久之前就加入一个密教教派，这个教派崇拜鲜血与灵魂，从这里能找到永生的终极力量，我的全部都属于这里。
丁小若是我献给神灵的礼物，他很优秀，优秀到足以成为神的供奉，我相信杀死他可以为我获得长生的力量，是我杀了他，一切都是我干的。我原以为一切会过去，但我无法遗忘做过的事，他的死让我很痛苦，痛苦到极点。
现在是我赎罪的时候，也是我解除痛苦的时候
一切到此为止
罗忆成
最后是详细的作案过程，时间地点方式目的交代的一清二楚，逻辑清晰条理分明，像是排练了无数次，确实是他的字迹。轮盘是他画在墙上的，画风我认识，绝不会错。药也是他下在我杯子里的，也只有他俩知道我晚上从来不吃东西，只喝一杯麦茶。
没有人会在这种情况下怀疑一个死人的话。
我僵在床上，两只手不停地发抖。
警方依然还在调查，在我醒后派了专人来做笔录，作为现场的第一目击者，我的价值非常大。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们提出的问题我一点斗殴答不上来，警察最后也失望了，收拾本子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小乙不可能杀人。”我最后说了一句。
高一生物课，老师在课堂上解剖青蛙，其他人都在记笔记，唯独他脸色煞白吐了整整半节课。看到小鼠标本后直接倒地抽搐躺了一天才缓过劲。甚至生物课本上的图片都能让他不舒服……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
窗外淅沥沥的下起了小雨，陶卜重新沏了一杯水，我僵在床上，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
“宿舍换了，221，我去收拾东西，还有……”
“你信吗？”我问道
陶卜顿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常态。
“为什么不信。”他说道，“宿舍新转来一个，和你一个班……”
“你觉得他是吗？”，我又一次问道。
陶卜沉默了很久，这次他转过头，直勾勾看着我。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他很悲伤，但只是一瞬间，沉痛消失的无影无踪。他的眼神很奇怪，像在看白痴，让我觉得自己异常幼稚。最后他还是打开门，走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想起小乙细腻的，泛着陶瓷光泽的苍白面容，想起他纤弱温和的笑意，想起每一个绚烂的傍晚，他坐在阳台上的样子。我们都喜欢安静，喜欢自然的田园，喜欢那些消逝在长河中的古老记忆。我想起那年飞扬的大雪，他站在操场中央，四周是茫茫的白色，他仰着头，头发在雪地里像晕开的烟墨。
那个半夜趴在阳台上看星星的小乙，那个坐在凳子上一笔一笔勾描着世界的小乙，那个面色苍白，纤弱的像只狐仙的小乙。他死了，以一个凶手，一个邪教徒的身份死了。就这样带着他的梦想，他的天分，死在离我一尺远的地方。
我闻到了血腥味。
脸、手、胸口，所有沾过血的地方，刺骨的血腥味源源不断从体内倾泻出来，像是死者无尽的怨念，迅速充斥了整个屋子，浓的像是烙进了骨头里。
那些右半身散发出的，浓烈的血腥味。
我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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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是中午，昏睡的两天里陶卜收拾好了一切，我在外面晒了好一会儿才进去。211和407都是四人间，只是什么都没了，小乙手绘的墙纸和风景画，我亲手雕刻的陶盘和摆件。陶卜编制的风铃和花篮……所有的东西都锁在了407，屋里空荡荡没有一点生气。小乙的位置空着，而平日放书放杂物的地方，一米八的男生正在整理桌子，长得相当帅气，他似乎是刚转过来，对这里发生的事一概不知，很爽朗的冲我笑。
“我叫欧阳治宇，听说你刚出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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