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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的女人

林深见梅落

林姑姑后来还考验了梅襄一番,完了告诉林大夫:“你这是走得什么狗屎运,捡到这么一个好徒弟,好好珍惜!小深也进步很多。好好教!我看小诚对学医好像也没什么兴趣,咱们林家的衣钵以后也许就指望他们俩来继承了。”

林大夫一脸得意:那可不,我徒弟里有一个被神仙开过光呢!但还是点点头回道:“姐你放心!”

初三,林家走亲戚,去林大娘的娘家,营盘集,顺道去周庄回礼。林家庄、周庄这些都属于营盘乡,这个乡由十几个村庄组成,每逢一、五、十都会有固定的集会,方便农民交易。集会的地方就叫营盘集,已经形成一个初级商业街的模样,集上有粮店、布店、饭馆、衣店、药店、医馆、私塾什么的。林大娘姓黄,叫黄玉儿。黄家是儒户,她有两个哥哥,祖上是读书人,也曾有人做过官,不过这几代读书的都没什么天赋,所以家道慢慢落败下来,人丁也越来越少,到林大娘这一辈儿,只剩他们这一支,她两个哥哥,都在镇上的私塾教书,不过两人关系不太好,因为黄家大舅是个非常势利又迂腐的人,黄家二舅脑子活络些,和他说话不对付,林大娘也和这个大哥说不到一块儿去。黄姥爷是个挺明事理的人,就是特抠,他这几年中风了,慢慢康复后拄着拐杖还能走路。黄姥姥则是一个有些糊涂的老人,心肠软、好说话,就是没有主心骨,像棵墙头草,随风倒。

林奶奶守家,林家一家子带上两个篮子两个筐,每个篮子里放小半只兔子、小半只鸡、筐里是馒头,上午去营盘集,下午去周庄。黄家比林家日子好一点点。众人日常寒宣,小孩子们继续吃顿饱饭。饭后大家去院子外玩,梅襄上完厕所,经过西厢房时,无意中听到黄家大舅跟黄姥姥抱怨,怨黄姥姥没给林大娘裹脚,不然他们读书人家,以林大娘的姿色,可以嫁个读书人,不用干农活过苦日子。黄姥姥也在那叹气,说闺女手上的茧子厚,心疼闺女受苦了。林大娘却是呸了黄大舅一声:“我呸,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大哥?你是真想让我过好日子还是想靠卖妹妹实现你的当官梦?但凡你把我当亲妹妹,就不会让我嫁给那个打得发妻上吊的刘员外!我真是谢谢刘员外嫌弃我天足、嫌弃我脚大,不然下一个打死的就是我了!大哥,我话撂这儿,以后你再提这事,休怪我不认你这个哥!”黄姥姥又仿佛才想起闺女差点被大儿子卖了的事,又转过头来责怪大儿子:“儿啊,你咋能给你妹妹找那样的人家!”

黄姥爷听到动静,拄着拐杖走进去:“大郎,如果不是你妹夫,你爹我这条腿就废了,如果不是你妹夫他姐姐,你娘的隐疾也好不那么利索。以后不许再提刚才的话,再提我打断你的腿!”

然后便是林大娘阴着脸出来了,看到梅襄,倒也没多尴尬,指指院子外正和两个舅舅家孩子玩跳房子的林萱:“女人家裹什么脚,被人打了都跑不动!我可不想我女儿被人打死。”梅襄抓住林大娘粗糙的手,点点头:“就是,大娘说得对!”

在这里生活了几个月,这几天又走村串巷,梅襄发现,这里裹脚的女人并不多,也就大户人家的女眷会裹脚,一般人家,男的女的都要干活,裹脚那不是添堵嘛。倒也有个别人家看女儿生得漂亮,给女儿裹了脚,期望能嫁给大户人家,有几个成功了,女儿给人家作妾,一家子借着女儿,蹭吃蹭喝,至于女儿有没有挨打受气,他们不管。那些没成功的,仍然嫁给普通人,干起农活来可就苦了,别说去田里劳作,就算在家里,一走三摇晃的,牵只羊都能被羊拉摔倒,其他农户见到,都直庆幸自家媳妇儿脚大,至少站得稳,跑得快,干活利索。

这里的人,重男轻女是真重男轻女,但大部分人家,女儿那也是自己的骨肉,女儿嫁人后,丈夫虐待,娘家还是会去上门教训女婿的。于是一般人家,但凡还把女儿当人看,不希望女儿婚后被嫌弃的不能干活遭虐待的,便不给女儿裹脚。劳动人民,劳动为重,走路好不好看,脚小不小,没有吃饭重要。

黄家这场聚会,因为黄大舅作妖,不欢而散。林大夫一看林大娘脸色,便明白了,遂早早便辞别岳父岳母,赶着牛车,载上一家子去周庄林姑姑家。

周庄比林家庄还大,林姑姑家也比林大夫家大,家具也比林大夫家好一些。这顿饭,大家吃得很开心。临走时,林姑姑把林萱留下了,这几年春节后,林姑姑都会趁农闲留林萱跟她学几个月妇科。林姑姑讲她家三个孩子都不是学医的料,以后她这一身的本领,恐怕得指望娘家侄女来继承。

林家亲戚少,初四黄家舅舅回礼,再一顿饱饭,连续吃了三天饱饭的梅襄,好日子结束。

过年那几天,芹大姐倒是回来了,人还是那么瘦,神色不是多好,嘴角有块乌青,时不时地干呕,看来是怀孕了。芹大姐有一个儿子,现在已经三四岁,有点点懂事了,看到娘亲回来,抱着芹大姐大哭,说奶奶做饭不好吃,奶奶家好脏,还有虱子,他想娘,娘可不可以不走了。芹大姐也抱着黑乎乎、脏得发亮、头发像鸡窝的儿子痛哭。榔头早把钱赌光了,这个年,因为芹大姐带回来的东西,才勉强过得像个样。年初六,有辆小驴车在夜里把芹大姐拉走了。年初八,当梅襄他们正在吃午饭时,忽听大街上分外热闹。众人忙端着碗去门外看热闹。原来是芹大姐的娘家来了人,是芹大姐的母亲和一个约莫十来岁的年幼弟弟。只听芹大姐的母亲坐在榔头家门口,痛哭流涕,大骂榔头不是人,欺负自己闺女,欺负他们家孤儿寡母的没人撑腰,就可着劲儿地糟蹋芹大姐。村里人私底下也差不多都知道榔头干的龌龊事,纷纷唾弃他。村长也不好再装不知情,当着众人的面,要求榔头保证,以后好好过日子,不准再赌,也不准再糟蹋媳妇。芹大姐的母亲见此,不好再闹,把榔头端来的茶水泼他脸上,领着年幼的儿子,哭着走了。芹大姐的娘家在林家庄东,约摸十来里地,他们家穷,连牛车都没有,只好慢慢往回走,等走到家,天估计也黑了。村民中有人忍不住感叹:如果芹大姐娘家有人,有兄弟叔伯撑腰,也不会被人这样糟践。他们自己家闺女要是被人这样糟蹋,他们上门打不死他!榔头这家子黑心肝的东西,迟早会遭报应!

说起来,榔头他们家也挺有意思。榔头的爹,有点懒,榔头的娘,姓郝,在这里方言念出来像黑,按辈分,梅襄他们应该喊她郝奶奶,听着就像黑奶奶。这个黑奶奶,也真对得起她的姓,人懒心黑,家里脏得不像话,到处都黑乎乎的,臭烘烘的,满院子动物粪便、枯枝落叶。这两口子好吃懒做,生了五个儿子,一个闺女,除了闺女,五个儿子也都懒,所以家就很穷,娶媳妇困难,于是大儿子倒插门入赘了隔壁村,二儿子娶了一个瘸子,三儿子娶了一个傻子,四儿子娶的媳妇有心疾,做不得重活,五儿子,也就是榔头,是娶得最好的一个。榔头以前只是懒,但还不赌,能说会道,长得也人模狗样,每年还知道出去给富户打短工挣钱,攒钱娶媳妇。他打工时遇到同样给富户打短工的芹大姐她爹,老人家对榔头很满意,就把女儿嫁给了他。刚开始,守着漂亮媳妇,榔头也还好好过日子,然后芹大姐的爹死了,接着榔头的爹也死了,没人再管着他,榔头也不知跟谁学会了赌博,他家的日子就日渐穷困起来。这个黑奶奶也有意思,不但不劝小儿子戒赌,还跟着起哄,指望着小儿子靠赌博发家致富后能带她过上好日子。对小儿子把媳妇租给别人生孩子的事,也睁只眼闭只眼。这个黑奶奶还喜欢炫耀,炫耀自己会生,生了五个儿子,村里谁家都没她家儿子多!然后有一天被她一个大点的孙子给怼了:“是啊,哪家有咱们家厉害,娶的媳妇傻的傻、瘸的瘸、病的病,好不容易有个正常的,还给卖了!”说得黑奶奶老脸通红,从此再不说她家儿子多就厉害的话。

正月初十,林大夫要去他们所属的遂丘县义诊(服徭役),可以带上一个小徒弟,林大夫思来想去,为难了半天,最后把林深和梅襄都带上了,林大娘为他们准备了一个孩子的口粮——万一人家实在不愿意免费供两个小孩子吃喝,那就吃自己的吧。林大夫收拾好包袱,带上一麻袋草药,推着独轮车,带着两个徒弟出门了。家里医馆暂时由林大娘照看,这么多年,耳濡目染,简单的疾病林大娘也会处理,处理不了的,就让他们去周庄林姑姑家,以前也多是这么处理,谁让林家人少孩子也小呢。其实今年林萱倒是可以单独看诊,但是谁让这么不凑巧,她按习惯去姑姑家,林大夫轮值轮到了正月。不过林大娘也松了口气,一下子少了四个人的吃喝,粮食都节省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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