鸩酒入喉,毒入肺腑。
她伏在案上,肩膀不住颤抖起来,伴随着内脏剧烈的绞痛,大量鲜血不断从口鼻中涌出,眼前渐渐模糊不清。
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却意外的,没有什么不甘。
这些年,她从未主动想起过他,本以为忘了,却没想到,他藏得这样久。
临近死亡,仿佛又听到了他的声音, 竟觉得思念已久,满心欢喜。
“我走了,你留下替我顶罪吗......”
“为什么?”
“你说你不相信真心,我只是想让你相信而已。”
“我赌你,会不会把我记在心里。”
迸溅的血色斑驳了旧时容颜,她不记得自己有没有为他流过泪,此刻却觉得悲恸至极。
明明,他不会武功,更不会杀人,表面上冷冷清清的样子,却最容易心软,又没有什么脾气。
明明是那么温柔,好欺负的人。
却没有一丝犹豫地替她抗下罪孽,决然赴死。
他死在刀下的时候,她早已离开。
他的墓前,她一次都没有去。
他少年时的样貌,她已经记不清了。
不过是,她不曾把他,好好放在心里。
可若是奈何桥头,他又不幸地遇见她。
这一次,她想要向他认输。
濒死之人,身体不断抽搐,她却惨笑出声来。
兰因絮果,空余嗟叹,轮回期许,莫憾终生。
俯在桌案上的人没了气息,手里攥着的那个旧荷包,洇湿了血,落在地上。
禹司凤,你赢了。
话音未尽, 璇玑倏然睁开眼,入目便是淡蓝色的纱帐,烛火烬灭,余下点点残泪,天色渐明,仍有月光落在她的腕上。
没有脏腑的疼痛,没有鲜血斑驳全部,没有毒酒穿肠后甘心赴死,没有什么真心倾付,也没有什么......让人至死不忘。
是梦。
可是濒死窒息的感觉却那么真实。
“我赌你,会不会把我记在心里。”
那个人......
是谁?
压抑得仿佛与她前半生一般沉重。
璇玑觉得这人委实熟悉,她记得自己在梦中唤了他的名字,现下却怎么也想不起。
本能意识到这人是极为重要的存在,就不肯搁置在一边放上一放。
忍不住反复斟酌,翻来覆去,再无法入眠。
先人问,情为何物?
直教人生死相许。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天也曾妒双飞雁,至情深不寿。奈何,万死不负千秋。
璇玑不曾爱过什么人,也不知如何爱人。
兴许是哪位神仙在她命里下了咒术,缚了她的情根,又教她抗拒所谓的真心。
曾几何时,读到话本中的那些故事,只觉无味,无谓,而今梦醒,却浑不自知,心中某一处,已确确实实地,被撼动了。
这一日,摘星楼的客人来的比往常都要多,众人皆知,不到特定的日子,千金也难买摘星楼揽月一舞。这揽月姑娘,虽为舞姬,性子却与别的姑娘大不相同。
从她起舞,禹司凤的视线就一直牵在她的身上,也发觉她虽是在舞着,却心不在焉一般。
一发现她扭伤了脚,他的拨动琴弦的指尖便也跟着艰难起来。
而后,便是这两年最常见的场面。
她受伤,他上药。
刚入这摘星楼,尚且拎不清时,因着不服芸娘管教,不知被打了多少次。
后来遇见他,骗了他做自己的琴师。
这上药的差事,便不经意间换了人。
到如今,偶尔因为不与客人迎合,也会受些轻来轻去的惩罚。
习惯已经养成,无论是他,还是她自己。
可悲她或许从未看清过自己......
比如她似乎就从未抗拒过,这近乎亲昵的行径。
她依旧安静地瞧着禹司凤熟练地为自己上药,却不曾发觉自己正眼也不眨地盯着人家看。
她的目光一点点描摹着他的五官,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他模样俊俏,温润青涩,却时有老成。
他心性纯善,与世无争,品行端良,重信重情。
待她,也一向千般万般顺意。
禹司凤被她看的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虽不知所谓,却有些甜蜜。
“你脚上的伤,本不该再继续勉强跳下去,你若恢复不好,只怕以后连走路都不便。”
上完了药,他蹙着眉抬头看她,温柔的眉眼平添几分冷肃,格外认真执著。
这一次,他眼中的心疼,意外地让她有些欣然,又有些心虚......还有些......无所适从。
他的小心翼翼,好似她是某个易碎的花瓶,那恨不能将她时时牵挂在心上的情感外露,也让她......怯于对视。
璇玑咬了下舌尖,尝到嘴里的腥甜,不再去看他的表情,决绝的话语几番思索,才启唇开口。
“我本来就没想过什么以后,我也不相信这个世上有什么真心。你在我这里,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身处摘星楼,男人的心遍地都是,却不见有哪个姑娘,真正脱离苦海,余生顺遂。
由此可见,所谓的真心,也不过是将虚假的情意包裹得更好看,更好骗人罢了。
禹司凤的脸色转而变得苍白起来,眉宇之间难掩失落。
蓦地,璇玑忽然想起梦中的那个人。
“你说你不相信真心,我只是想让你相信而已。”
我说,我不信真心......
她猛的站起身来,只觉整个人,恍如初醒。
“璇玑,无论是从前还是以后,我都并非想要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回应,我只愿你,随心便好。”
她对上他苦涩却坚定真挚的眼眸,心情愈发复杂。
“你理应明白,我并非良人,不值得你如此对我,你若是聪明些,以后便离我远远的。”
也就,不会再生出什么虚妄的念头了吧。
她不确定梦里的预示会不会真的发生,只是一想到禹司凤可能会因自己而死,而她或许......会为此抱憾终生。
心中便很不痛快。
璇玑将这一切归结为,她不想欠任何人的人情,更不想误了谁的真心。
自父亲被奸佞陷害,抄家灭族,致使骨肉血亲生死相隔,她也被卖到这肮脏的地方,不见天日。
那时起,她便下定决心。哪怕是折了这一身傲骨,也要从尸山血海中爬出一条生路来。
复仇,血债血偿!
头顶青天早已不实,要面对的却是滔天的权势。对方金钱名利加持,她只得在刀尖上起舞,假面示人,步步筹谋。
踽踽独行,身无筹码,家仇尚未得报,又如何敢去赌人心?
且人心一向难测,到底怎样托付信任,才不算做轻易?
她要走的路,哪怕步履薄冰,也定是要走完的。一步不可踏错,否则便是从深渊跌入地狱,再无颜面对九泉下含恨的骨肉亲人。
她谁都不信,只信自己。
纵然结束一切后,没有光明,依旧是绝境。
她也只靠自己。
寻常女子的情与爱,早随着世事变迁,与她相隔着一条忘川。
要说那梦里,一人执剑屠乔家满门,这样不计后果的作风,到像是她所为。
可是禹司凤替她顶罪,替她去死,却是她从不曾想过的。
如今,她更不愿这种事情发生。
虽然也有那么一瞬间,她想要如梦一般,亲身走这一遭,看看禹司凤是否能做到这样的地步。
她不信任何人,心中却有一处在叫嚣。
信他。
他于你......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