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传100

初夏的凉风穿过窗棱，吹动几案上的画卷，画卷上的女孩或灵动或文静，样貌气质俱是不俗。苏培盛及时递上镇纸，盛年手指一推，用镇纸压住画卷，让画完完整整地展露在皇帝眼前。

“皇上，您都看了半天了，总得跟臣妾说说您的想法吧？”盛年问。

“朕能有什么想法，是给四阿哥选福晋，又不是给朕选。”

盛年轻哼一声，佯装吃醋道，“就算皇上想选，臣妾也不让，宫里的姐妹够多的了。”

皇帝亲昵地刮了下她的鼻子，“德行！”

盛年又说到选福晋的事，提议道，“要不臣妾举办一个赏花宴，邀请各家贵女入宫赏花？让四阿哥亲自瞧一瞧，看看喜欢哪个？”

画上的贵女倒都是五角俱全，样貌家世都配得上做皇子福晋的，几乎都在皇帝心里的名单上。看来盛年在这件事上并未做什么手脚。皇帝心里哂笑，是他想错了，盈贵妃一向都是这样磊落洒脱、为人赤诚。倒是四阿哥，太过多疑，竟然偷偷跑到自个跟前给盈贵妃上眼药，如此举动，倒显得四阿哥心眼小，人不够大气。

皇帝把玩四阿哥送来的一根徽墨，“四阿哥昨个来找朕，话里话外都是说自己年纪还小，想要把心思放在学业上，过两年再论婚嫁。”

“过两年？”盛年喊道，“过两年孩子都二十了！便是在民间都少有这么大年纪的孩子还不成婚的！您不会答应了吧？前段时间着急的可是皇上！”

皇帝瞪了她一眼，“大惊小怪，朕还没说完呢！”

四阿哥的心思他当然清楚，不过是皇后失势，盈贵妃又当权，害怕盛年拿他的婚事做文章。

皇子岳家可是夺嫡路上的一大助力，至关重要。四阿哥是除了六阿哥之外最有希望登上皇位的皇子，又算是年纪最大，已经成年的皇子了，即便六阿哥看上去赢面更大，也总有些官员在他身上押宝，万一赢了，这可就是从龙之功。更何况，自家能出一个皇后的许诺，没有几个人能不动心。

四阿哥想拖延一段日子，私底下可以借此拉拢朝臣，增加自己的力量。盛年心里冷笑，想得到是挺美，那也得问问她答不答应！

“朕也和你想的一样，四阿哥年纪大了，亲事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就很难找到适龄的贵女了。更何况太后的身子一日差过一日，万一……这是不好再等下去。”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皇帝话音刚落，小厦子就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不好了！皇上，太后娘娘快不行了！”

*

太医院的太医齐心协力救治了一整天，终究是回天乏力。

月色幽静，更漏声长，慈宁宫灯火通明，隐隐传来低低的泣声。

嫔妃全都换了素服，跪在太后榻前，面上难掩伤悲痛，沈眉庄难得情绪外放，哭得不能自已，虚虚靠在盛年肩头，支撑着自己的身躯。

太后躺在床榻上，早就意识不清，紧闭双眼，嘴里说着胡话。

“你说过的，选秀一过……”声音随虚弱，却满是怨怼和不甘。

皇帝坐在床边听的一清二楚，心里的火气立刻就上来了，仿佛又回到那个夜晚，三月初三上巳夜，他在帘子后面看到皇额娘与隆科多……！

皇帝脸色一沉，喝道，“哭什么哭，皇额娘还在呢！”

皇贵妃在最前面，隐约听到了太后的低语，知道这是皇帝最不想让人知晓的皇家丑闻，便开口道，“皇上和太后一定有话要说，咱们姐妹就在殿外候着……”

在皇帝的默许下，皇贵妃把所有人都带了出去，只留下皇帝和太后母子二人。

皇帝对太后又怨又恨，可是看着气若游丝，随时可能离世的太后，还是有些心软。

“皇额娘……”皇帝低声唤道。

太后睁开眼睛，目光却未落到皇帝身上，四下搜寻后才看向他，拉着他的手问，“老十四呢？怎么不见老十四？”

皇帝心口抽痛，木着脸扯下太后的手，“皇额娘糊涂了。”

太后讨好的扯了扯嘴角，哀求道，“皇额娘快不行了，能不能让额娘见见老十四？”

皇帝固执的拒绝，声音里带着怨气，“皇额娘，儿子是在孝懿仁皇后膝下长大的，不比老十四是您亲手带大的，儿子陪伴您的日子不多，这种时候，就让儿子陪着您吧。”

太后厌倦地闭上眼睛，痛苦道，“你就是不肯放过老十四吗？”想到自己被圈禁在宗人府，不得自由，好似囚犯的幼子，太后苦苦哀求，“额娘知道你的脾气，所以一直不说，也不敢说，可是如今，你就当额娘求你，放了你弟弟吧……”

皇帝依旧不退让，他可不想把自己曾经的对头放出来，哪怕那是自己的亲弟弟。“朝廷的事，皇额娘就不必操心了。”

太后怨恨道，“皇帝，你幽禁皇亲，手足相残，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放过，你会落得六亲不认，骨肉分离的地步！”

“不是儿子要这么做，是他们逼的！”

“哀家从地位低微的秀女，一步一步成为妃嫔，为自己，为了你的皇位费尽心机……难道老了，却要眼睁睁看着你们骨肉相残吗？”太后继续哀求，皇帝依旧不为所动，只敷衍道，“皇额娘，你不必再管这些琐碎的事情了。”

“先帝在天上看着呢！你连自己的亲弟弟都不放过！当年，你是怎么样争得皇位，先帝都看着呢！”

皇帝愤愤道，满心怨怼全都倾吐出来，“儿子如何谋得皇位，皇额娘桩桩件件都参与了！皇额娘与隆科多的事，儿子隐忍不发，又真心爱护纯元、善待宜修，即便宜修做下这许多恶事，看在皇额娘的份上，朕还是留着她的后位，儿子如此已是孝顺至极！有些话，皇额娘实在是不必说了！”看着太后痛苦的神情，皇帝心里又痛又快，自顾自说道，“儿子也很感激皇额娘，替儿子料理了隆科多，让儿子免遭恶名……”

太后看着皇帝凉薄的双眼，绝望道，“哀家会在天上看着你，看你这个残害手足、六亲不认的皇帝究竟会有什么下场——”

看着皇帝平静的面孔，太后不甘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皇帝凝视着太后的遗容久久不能回神。他与太后母子之间有过太多的怨怼和责难。他一生渴求母亲的爱，又怨恨她对老十四的偏心，二人互相折磨，母非母，子非子。

民间常说，儿女都是债，想来他与母亲上辈子积怨太深，以至于这辈子都无法好好相处。如今人死灯灭，过往种种，爱也好恨也罢，都让它散去吧。

皇帝起身，在太后床前端正地跪下，有些失神的低喃，“皇额娘，快睡吧，好长大，长大把弓拉响……这样哄孩子的歌，你从来，从来都没对我唱过……你能对我唱一遍吗，皇额娘？”

他到底是，心有不甘。

磕了三个头，皇帝站起来往外走，可是身体是那样沉重，沉重到每个步子都走的那样艰难，心像是被石头挤压般疼痛难忍，每呼吸一下都会抽痛。他伸手扶着墙壁，想要叫人却发不出声音来，只能艰难地往前挪步，走到门槛处，身子再也支撑不住，一阵天旋地转，眼前陷入黑暗。

*

“皇上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病倒了？”苏培盛愁的头大。

而且看这情况，往后能不能好起来，怕是难说。

太后病故，皇帝一病，朝堂上暗潮涌动，四阿哥、六阿哥，还有那些意图浑水摸鱼的亲王……唉，恐怕又将是一番腥风血雨了。

好在盈贵妃撑得住，瞒住皇上昏迷不醒的消息，对外只是说皇上伤心成疾，需要静养，这才将局面控制住。

苏培盛忍不住咳嗽两声。最近许是太累了，这身子疲乏得很，都入夏了，身上还是凉。到底是老了，上年纪了，比不得年轻那会儿。苏培盛苦笑的想，看这情况，能不能顺利活到出宫养老那日还难说呢。

“师父？您这都咳了两三日了，找太医瞧瞧，再好好歇一歇吧？”小厦子关切道。

苏培盛摇摇头，“皇上身边哪里离得开人，如今多事之秋，情况多变，我怎么能离开？”

皇帝身边就是漩涡中心，危机四伏，他们这些奴才一个不小心就会掉脑袋。他倒是可以明哲保身，可是他手下这帮人怎么办？

小厦子继续劝，“皇上这边我先看着，您先去偏厅歇一歇，我去太医院要了点川贝枇杷膏，您先去喝着。”

“好吧。”总归是徒弟一番孝心，苏培盛心里宽慰。小厦子这几年成长的飞快，早就能独当一面了。只是随着六阿哥的长大，储位之争愈发激烈，想想从前皇上和几个王爷正夺皇位时的血雨腥风他就后怕，生怕这个徒弟一不小心卷进去，丢了性命，所以他才一直压着他，挡在他前头。

这孩子也是个知恩图报的，并未因此生出什么恨意，一直很是孝顺，视他如亲父。

苏培盛不放心叮嘱道，“这边有什么情况，即刻过来告诉我。”

“哎！”

苏培盛离开后，小厦子转身进了殿内。

太后病逝，皇帝病重，处处都要上心。皇贵妃和惠妃、欣嫔负责处理太后丧事，娘娘、敬贵妃和其他妃嫔照顾皇帝。

今日原是娘娘和敬贵妃侍疾，只是胧月公主这几日有些不舒服，敬贵妃放心不下便回去照顾她。娘娘不想伺候皇帝，就把六阿哥提溜过来服侍皇帝。

六阿哥最近因为太后的病逝伤心难过，精力不振，娘娘说了，得给他找点事做。

眼下六阿哥穿着一身孝服，正趴在皇帝枕边给他读话本，念一些请安的折子。

而盛年，她坐在皇帝常坐的那把椅子上，批奏折。

如此大逆不道之举，她却做的那样闲适，仿佛坐在这个位子上顺理应当。

奇怪的是，六阿哥对此竟也接受良好，半点疑惑都没有。

小厦子轻手轻脚地走到盛年身边，“娘娘。”

“都安排好了？”盛年头也不抬的问。

“娘娘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一边说一边动手整理盛年批完的折子，御笔朱批，字迹和从前皇上的字迹简直一模一样。

这几日的折子都是娘娘批的，那些大臣竟也没发觉不对，就连张廷玉大人都未察觉。

也对，娘娘天生就该万众瞩目，天生就该坐在权力之巅，所以做起这一切来得心应手、游刃有余。往日只做一个宫妃实在是浪费娘娘的才华。

“把这些折子送下去吧。”盛年批完最后一本折子，揉了揉酸涩的眉心。一日日要处理这么多事务真是不容易，只是大权在握的滋味实在太过美妙，她才偷偷品尝了几天就已经上瘾了。怪不得皇上整日里花六七个时辰批折子都不觉得累。

小厦子给盛年倒了一杯温热的桂圆红枣茶，“娘娘身子弱，不宜太过操劳，先喝口茶歇一歇，奴才很快就回来。”

娴熟的整理好一切，安排人将奏折送去军机处。他早已经学会如何在苏培盛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不是为了取代师父的位子，只是为了对盛年有用。

没有利用价值的人会被舍弃，在宫里呆了二十多年，他一直坚信这一点。所以他一直在努力成为对娘娘有利用价值的人，也成功做到十年都没被娘娘厌弃。

*

与盛年闲适的状态相比，四阿哥过于烦躁。

“这么多日，盈贵妃都不叫我见皇阿玛，我对养心殿内的情况一无所知。太医院的太医也嘴紧得很，半分消息都不往外透露，只说皇阿玛需要静养。”盛年借口四阿哥是长子，皇上生病，理当由四阿哥协助宗亲处理太后身后事。四阿哥跟在履亲王身后忙得脚不沾地。原本四阿哥还尽心尽力的做事，力图在宗亲面前留下一个好印象，在听说六阿哥去皇帝跟前侍疾事他才反应过来。

光做这些没用的事有什么用！难不成要他像履亲王一样，一辈子当一个没用的皇子，揽一个没用的闲差碌碌一生吗！

眼下皇阿玛最需要亲人陪伴，最是能展露孝心的时候，盈贵妃把这样好的差事给那个蠢货六弟，把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丢给自己！四阿哥一边恨得牙痒痒，一边又忧心忡忡，生怕盛年对皇帝做什么手脚，导致自己与皇位失之交臂。

门客白登安慰道，“爷不必过分忧心，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若是有事，那些大臣们只会比爷更着急。奴才看几位大人并无任何动作，想来皇上的情况并不严重。”

四阿哥轻叹一声，自嘲道，“我只是怕几位大人都导向了六弟……毕竟冯家家大势大，六弟母家虽败落，可也是满族八大姓出身……六弟如此条件，那里是我一个出身寒微的阿哥能比得上的？”

“爷不可如此菲薄！”白登扫了其他人一眼，正色道，“爷是长子，哪里是六阿哥一个黄口小儿比得了的！更何况六阿哥愚钝，资质平平，如何当得大任？还是爷资质卓绝，连皇上都称赞爷的能力。”

其余门客纷纷附和。四阿哥心里满意。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自己如今落了下乘，不能让手下人的心再动摇。

“爷！”四阿哥的近侍李辉步伐匆匆，压低声音在四阿哥耳边道，“门外有个人来报信，请爷去城东的茶楼一见，说是有要事要禀告！”

李辉用身子掩着，悄悄拉开袖子露出手心里握着的一块令牌，四阿哥瞳孔猛地一缩——天子近侍的身份令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