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敌变继父(八)

敲门声正好在此时响起，伴随着兄妹俩停止了交谈。

叶雅颖起身去开门，门外的陈曦用平静得毫无波澜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病人怎么样了？”陈曦皱着秀致的眉，迎着叶雅颖的目光。

“好多了。”叶雅颖又惊又疑，她只觉陈曦的目光既无害又冰冷，看人如看死物，就如何琳怒极之后平静无波的目光，它们如出一辙，无视生死。

她克制着那抹萦绕心间的惧意，何琳知道这些吗？

“那就好，告辞。”陈曦有点兴致缺缺，他实在太累了，想要回去睡觉。

“等一下，”这一次是叶宇飞开了口，语气有些虚弱。陈曦的脚步顿住，他停在门口，“孩子，你先别走，我还有话和你说。”

“哥……”叶雅颖已经平静下来的面容堆满了焦急与恐惧，叶宇飞却似乎没看到，“小颖，你先出去，把那孩子叫进来吧，我有两句话想对他说。”

叶雅颖无法，只得把陈曦让进室内，然后独自走了出去，走的时候还不放心的回头看了两眼，直到叶宇飞冲她点点头才放心的离去。

无关的人走了，陈曦很自然的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寒暄般地问候了他几句。

“好些了吗？”

“还好。”

“好好休息吧，有这病就别操心太多了。”

“好。”

短暂的对话以后，陈曦准备切入话题：“请问你找我是要说什么？”

叶宇飞看着陈曦，青年也毫不胆怯的看着他。

终归是叶宇飞收回了目光，他艰涩的发出声音，“孩子，你告诉我，你母亲和那个苏陌叶相处的怎么样？”

陈曦淡淡地说：“相处得挺好，你今天上午应该看到了。”

叶宇飞道：“我是看到了，但是我不知道苏陌叶是个什么样的人。”

陈曦回道：“当然是好人。”

叶宇飞冷笑：“好人？好人你还会那么反对你妈跟他在一起？”

他目光灼灼，逼视陈曦，“孩子，你就是这样照顾生你养你的母亲的吗？”

陈曦转过头：“你什么意思？你以为是我逼她跟着苏教授的？你自己不受我妈待见就见不得我妈和别人过得好了？她上辈子欠你的吗？还是你以为，她离开你就活不成了？你有那么大脸吗？”

陈曦此话一出，叶宇飞的面色一刹时地变成了灰色，好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凉水，全身麻木。他整个身子一软，彻底瘫倒在了病床上，勉强扶着床边的柜子震惊痛苦的看着陈曦。

见叶宇飞喘气，陈曦转身拉上窗帘，故意显得轻松一些：“苏教授不是什么坏人，但他是个会过日子的人，会照顾人的人。我妈正好需要，就准备和他搭伙过日子了。”

叶宇飞看着陈曦：“孩子，如果苏陌叶真的是可托付终身的人，你不会这样防着他。”

陈曦一顿，叶宇飞的语气几乎是恳求了：“孩子，我知道对不起你妈妈，很希望能够作出补偿，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就算你不为你爸爸着想，你妈妈呢？她那么辛辛苦苦的把你生下来又拉扯大，送你去北京上学，为了不拖累你还要去和那个苏陌叶搭伙过日子，你就真的愿意她那样糟蹋自己？你就真放心的下苏陌叶？”

陈曦看了他一眼，坐回到椅子上。

对于这门亲事，他并不看好。

他看着叶宇飞：“曾经海誓山盟、患难与共的爱情都靠不住，你不会真的以为一个我爸爸生前交情不深的人就会让她陷入爱河吧？更何况，我妈妈当初写信请他来成都也只是为了向他请求心理治疗。”

叶宇飞难以置信：“心理治疗？”

陈曦咬牙切齿的看着他：“从我爸去世后就开始了，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她一直在开始遗忘和我爸爸有关的一切。我带她去北京和上海的大医院看过，却根本不是失忆症，也不是阿尔茨海默症。我怀疑是我爸去世对我妈的打击太大，她这才忘记了与我爸爸相关的一切。有一次她和我说她记不得我爸爸的脸了，可是她明明那么想他。她自己也察觉到了，正好苏教授精通催眠治疗，我妈妈就写信给苏教授请他来成都，想通过催眠来回想起和我爸爸有关的事。”

说到这里陈曦挤出一个冷笑：“凭什么？凭什么我爸陪了我妈那么多年，给了她幸福还给了她新生却要被我妈遗忘？凭什么她没有忘了你这么一个带给她无数痛苦和屈辱的王八蛋？”

叶宇飞听明白了，他眼角酸涩，却没有吱声。陈曦冷笑着：“别问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我爸妈不会和我说这些，难道我就不会自己去问去查吗？你不用解释，你和我妈早该分了，用不着等到1941年。男人嘛，升官发财换老婆，理解，更何况我妈还不是你老婆；是我妈太蠢，一直扒拉着不放，真以为自己曾经共苦，就可以同甘。这样拎不清的女人，活该被抛弃。如今总算各归其位，各得其所，你可以称心如意了。”

叶宇飞听出来了，他真的很难受：“孩子，你别这样说，不管你信不信，你妈妈跟我吃的苦，我都知道，我都记得。当时我是真的不知道你妈妈的真实身份，我从来没有想过抛弃她。是我对不起你妈妈，我都认。”

陈曦冷笑：“你以为我会相信吗？这辈子你除了自己，还对得起谁？我们都不过是你的垫脚石罢了，没用了，挡路了，自然该踢开。糟糠妻认不清形势，活该被赶下堂。反正你在成都解放前的那三个月，没当着我妈妈的面另结新欢，就算给她面子了。是她自己不知足，不知道富贵易妻，自古皆然。飞黄腾达，还能红旗不倒，你没让她麻溜的腾位子，就算情深义重恩深似海了；居然还想破镜重圆重归于好，真是天真幼稚到可笑。她真应该早一点知道这一点，否则早就跟你分了，不会由着你拖了她那么多年，最后才一脚踹开。那样，她不仅可以避免那场苦难，还可以早点找到幸福。”突然他想起了什么，嘴角带上了讥讽的意味：“哎呀，我又忘了，我妈妈和你还不是夫妻啊！”

叶宇飞闭了眼睛，不说话。

陈曦又笑了：“其实真的假的已经不重要了。何必自欺欺人，你们的婚姻早在我妈妈落在日本鬼子的手里的时候就结束了。你是没有想过抛弃她，只是也没有想过和她白头到老。所以眼看着她住着别人送的房子，和别的男人走得近都懒得干预。她这种人，自己就会把自己坑死，都不用你去坑她。所以你们掰了，也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磐石’同志大义灭情、高风亮节。凭你当时的身份，就算有多少女朋友，都没什么，女学生也好，女战士也罢，女地下党也行，好歹是进步的，还能生养。——我妈为什么会那么多年都生不出孩子，你心里没点数吗？”

叶宇飞沉默了，低下头。

陈曦看他反应就明白自己说中了，他倾近叶宇飞，死死的盯着他，眼睛逐渐的红了起来，声音更是冷冽：“我唯一遗憾的，就是没有早一点知道你们当年的真相。当初你以为我妈妈死在手榴弹爆炸而抛下她一走了之，她没有怨你，我自然也不会因为这个而怨你。只是，你为什么不去打听我妈妈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要你当时稍微打听一下，就能知道我妈妈是被日本人抓了。难道你一点都不担心我妈妈的安危吗？她一个弱女子落到了那些畜生的手里会有什么下场，难道你就不清楚吗？难道你就没想过去救她吗？！还有，既然你向戴笠打听我妈妈的下落，又为什么不想方设法回去找她？为什么？难道是怕那些日本人来抓你？哈哈，你不是有本事和那些日本鬼子打斗的吗？怎么还会怕那些鬼子！？我妈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整整三个月承受着那些鬼子无所不用尽其极的非人折磨与凌辱，每日望眼欲穿盼着，等你回来救她。只可惜，她错看了你。每日的在期待、失望、绝望还有憎恨中渡过，我妈妈的身体越来越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虽然不是长吁短叹终日以泪洗面，却还是郁郁寡欢，心情低沉，原本就瘦的只剩骨头架子，后来更是憔悴消瘦，出狱的时候走路都轻飘飘的。那时候你在哪里？你又有没有想过她？”

他眯起来眼睛，两只手紧紧的攥成了拳头，“我只问一句，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你当时究竟有没有真心诚意的找过我妈妈？”

“琳琳……琳琳……”叶宇飞只觉得心脏快要窒息了，好像有一把尖锐的刀直刺入他的心脏，他抓紧了被子，豆大的泪珠在他眼里滚动，然后顺着他的脸颊滚下来。他用一直发抖的手捂住眼睛，不断的说道：“琳琳，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琳琳，我错了，是我错了……”流下的眼里落入他的嘴中，无比苦涩。

病房外的叶雅颖听到动静连忙跑进来，她赶忙上前焦急问道：“哥，你没事吧？”她见叶宇飞如此痛苦，心里也极为难受，连忙解释道：“我哥哥没有错。”她祈求的看着陈曦说道，“这你可不能怨我哥啊，都是老天没开眼的错，让我哥哥和……何女士就这么错开了。这么多年来我哥他天天抱着你妈妈的照片睡，有时候还看着你妈妈的照片哭，有时候做梦还喊她的名字，他心里一直有你妈妈啊！”

叶宇飞对叶雅颖摇摇头，“小颖，别再说了，别再说了……”

“哥，你让我说完。你妈妈结婚的当天夜里，我哥吐了好几口血，在自己房间里昏倒了，幸亏被许东发现了把他送到医院，他被急救了4个多小时，医生说再晚来三分钟就必死无疑，他昏迷了三天三夜，总是喊你妈妈的名字，可……可你妈妈新婚燕尔，正和你爸爸你侬我侬，根本就不能也不会应到，他喊累了就接着昏迷了，清醒过来的第一句话是‘琳琳在哪里’，然后……然后反应过来了让所有人都出去，自己躺在那儿叹气。”叶雅颖流下了眼泪，声音有些哽咽，叶宇飞也不吭声，叶雅颖抬起右手擦了擦眼泪，在陈曦怨恨的目光注视下声音逐渐弱了下去。

陈曦的声音已经到了可以冰死人的程度：“真是会给自己找理由！心里一直有我妈妈，那当时为什么不去打听她的下落？说的可真是比唱的还要好听。戴笠死了就没别的途径了吗？就不会回去找回去打听吗？整整八年，都没有主动去找，重逢后还不主动解释，竟然还好意思说心里一直有我妈妈？你们说这句话的时候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陈曦的目光有点飘浮：“你知道吗，我妈妈和我爸爸好上是被我爸爸在特高课的监狱里的陪伴打动的。我听她说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就因为作为她爱人的你弃她而去而作为卝共卝党卝分子的我爸爸却一直陪着她照顾她，她就把自己卖的彻彻底底，因为在人间地狱里她身边只有他。——这日子是得多憋屈多绝望，所以明知道自己的行为是卝叛卝党卝，她也没有半点后悔？成都解放前你也和我妈妈重逢了，两个多月啊，你连这样的一点努力都没有尝试过。你宁愿离她远远的，也不去吉昌酒馆看看她在做什么。就像你说，我妈妈不分青红皂白疯狂报复你，可你就不活该吗？你知道我妈妈是蓉站站长就想除掉她，她这么多年都经历了什么你问过吗，你挽留过吗？没有，你别不承认，我妈妈是你做梦都想甩掉的垃圾。你但凡对她有一点真心，你就不会任由她落在日本鬼子的手里，她就不会受到日本人的非人虐待，不会失去做母亲的资格，更不会调养身体很多年才只生了我一个；你但凡对她有一丝愧疚，你就应该当时就去追求她和她结婚，而不是说出下辈子再补偿她的话，卝共卝产卝党卝员是无神论者，不会相信有来世，可见你对我妈妈根本就没有心。”

他身子前倾，目光直视叶宇飞：“我真为她感到悲哀。”

叶宇飞看着他，喉咙仿佛被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

原来，我不知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那我便是罪人。

前尘往事，顷刻间涌上心头。

他没有骗她，也没有骗陈曦，那些事情都记在心里。

青葱岁月的一见钟情，花样年华的耳鬓厮磨，战争岁月的辗转相随，那个女人牢牢占据了他一多半的生命。他就算是一块冰冷的石头，也该捂热了。

当年的分离实属不得已。他对男女之情并不热衷。除了那个女人，再没有别的女人能挑动他的情绪，更遑论拨动他的心弦。何况，身为老蒋的警卫侍从，愿意嫁他的女人一抓一大把，但他不可能相信再有哪个姑娘能像当年的陈琳那样，愿意从此天涯相随，共同出生入死。

可是覆水难收。八年分离，错过了太多。曾经的美好早就在一日日的怨怼中消耗殆尽，他实在没有勇气给她幸福的承诺。

他们不合适，他只能放她自由，让她去寻找自己的幸福。

陈曦也没有穷追猛打，只是说：“时间不早了，我该走了，你多保重吧，以后不要再见了，免得我恶心，你也闹心。”

他冷笑一声，扬长而去。

叶宇飞听着门关上的声音，忽然觉得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这真不是个好地方，他胡乱的想，多年前在这里和旧爱不欢而散，今天在这里和她的儿子撕破脸皮。

想到那个女人，那年她的那些话又开始在耳边萦绕。

真狠啊，居然能说出这样绝情绝义的话。

叶宇飞重重的踢了一脚椅子，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