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江海翻波浪

叶宇飞已经是意识恍惚地躺在医院的病房里。从前的旧伤又复发了，心也疼得很。他已经忘了自己病了有多久了，从与陈琳分开的那年起，自己就好像生了一场病，只是现在更加难受。

叶宇飞闭上眼睛，想起前世数十年的时光。

他从前杀伐果断，即便是对着自己最心爱的女人，他也能够用手枪毫不留情地了结她。大概重活一世，心也越来越柔软，如果换作现在的他，恐怕永远也无法对她下手。

如果那个任务没有失败多好。

如果重逢后真的劝动了她该多好。

他低头轻笑，哪来那么多如果呢，如果真的能实现，他也不至于依然这样单着。

他这么多年没再爱过别人。

他年少时轻易地许下承诺，她却一直那么轻易地相信承诺，现在，又轮到他久久的无法放下。

他也终于意识到，那个姑娘永远没有变过。

状态好一些的时候，他就看看陈琳写的小说，不断地回想上辈子的种种，他一次又一次地问自己是不是做错了，试着从她的角度去看自己，然后便也惊觉，自己竟是那么的不可饶恕，她没在重逢时一枪打死自己已经是念旧情。

他对得起家国天下，却唯独对不起她。

他仍旧记得从苏醒之日陈琳的那双眼睛，看向自己的时候一点波澜也没有，那双曾经充满爱意和光芒的眼睛，是他亲手毁了。

叶宇飞心中自我嘲笑了一番，明明是自己先放手的，还用她再让自己失望吗？不是自己把她害成了那个嗜血女魔头吗？自己又有什么理由要求她对自己还有爱呢？

她到最后落了这么一个结局，他有很大责任，说得夸张点，是他害了她变成那样。

他们之间隔着无数鲜血，有她带给别人的，也有自己带给她的，也有她被交换回重庆后的那些年留下的，还有那份自己愿意为之奋斗终生、崇高无限的信仰，与她落到日本人手中被折磨凌辱之至到被接近利用，蹂躏无数遍的身心。

而只有真的迈过那几道深沟，他们才有未来可谈。

所以他改，既然放不下，也就只能改，到了这个时候，比起看到陈琳漠视冷淡的眼神时那种心焦之感，其他那些他原本以为必须坚持的原则都变得并不重要。但如今的首要之急是先将身体养好，就算他自信对她的感情不是一时冲动，可信任不是一蹴而就，总需要时间的考验，以前他还不着急，现在时间对他却有些奢侈，所以才决定清掉两人间的障碍。

亏得年轻，又是一意图强，在家人和医护人员的精心照顾下，他的恢复很顺利，身体也很快复原过来。

在病愈后，他和父亲促膝长谈了一次，他告诉父亲他确实真心实意地喜欢陈琳，从第一眼看到就喜欢，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他辜负了她许多，做错了许多的事，但是现在，他不想再错下去了。他虽然在事业小有成就，但他终究是个失败的战友，不合格的情人，他要娶她，他想补偿她，想照顾她，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他都认了，他绝不会和别人结婚，无论是止步于此还是怎么样他都认了。

叶泽宏沉默了许久，最后轻叹气，这些日子，他也累了，也没有闲心思再去管这些恩恩怨怨，儿女私情。如果那些传言是真的，自己做的孽怪得了谁？只要陈琳不动手把宇飞给宰了，其他的就听天由命吧！罢了，人活着就好，都活过了战乱年代，他就勉为其难允了吧。

有了父亲这番表态，压在他心里几十年的大石终于是落了地，头一次，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畅快。

他要她，也只要她，这种执着并不是成痴成魔，他只想遵循自己的心，家国大义固然重要，但是他明白他已经不能再失去她了。

叶宇飞拿出皮箱，收拾了四季衣物等一应用品，叮嘱兄弟和妹妹多安慰父母后就出门上了自己的车。他心里还是紧张的，一路上与往日回家的街景不同，叶宇飞边开边望着车外，想着看看有没有什么陈琳喜欢的，顺便带去，不过也是叶宇飞自己心里有些“近乡情更怯”的意味。

到了门口，叶宇飞先敲门，没有回应，难道陈琳出门了？他就站在门口等着，却迟迟没有见到人回来，心中竟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来不及多想就撞开门，来到了客厅却发现陈琳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客厅周围都是散落的酒瓶。

“你是怎么当人家老公的？你媳妇有很严重的抑郁症你不知道吗？”

好吵！

陈琳觉得本来就疼的头快要被耳边的嗡嗡声吵炸了，真不该喝那么多酒。但她实在是太难受了，那天是她和小丈夫订婚的日子，已经十六年了。

她努力睁开眼睛，还是觉得眼前灰蒙蒙的。

陈琳睁着眼呆了一会，盯着穿过白色窗帘透进来的月光，闻了闻空气里混着的消毒水味，这才反应过来她应该是躺在医院。

偏过头去，眼前的叶宇飞被医生训得像狗一样，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行事风格，她并没有插手这两位的干架行为，自己就这么躺着看戏，只在被医生误以为他们是夫妻关系时才弱弱的插了一句嘴：

“大夫，这个不是我男人，我男人去年年底就没了。”

这句话顿时吸引了医生的火力，上了年纪的医生狠狠的皱起了眉心，劈头盖脸的就损过去：

“千叮咛万嘱咐，服药期间不能饮酒全当成耳旁风了？再这么下去你连自己什么时候死的都不知道！”

“……”

说完了话，医生把几个塑料药瓶放在陈琳面前：“都是美国进口抗抑郁症的，记着别再喝酒了。”

叶宇飞的大脑“嗡”的一声，老实说他不知道什么是抑郁症。但他知道那不是什么好的东西，他也问过医生，答复那是一场心情感冒的病。不要用异样的眼光去看，也不要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他查过陈琳的购药记录，原来她每个月都会订大量的抗抑郁症的药品还有安眠药。

医生说完就要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回过头看了看平躺在床上的陈琳，语重心长的说：“这位女同志，你还年轻着，不愁找不到幸福。就是再伤心也不能这么糟践自己的身子，你爱人知道了也会为你担心的！”

陈琳刚刚恢复平静的脸色再次阴沉了下去，她感觉自己的后牙槽在不断经历着磨难。

医生离开后，病房里只剩下了两个人。

陈琳着实不喜欢这尴尬境地，相对无言这种场面上辈子就让她疲惫不堪，她真的不想再跟他耗下去了。

叶宇飞的声音传来的时候陈琳正闭上眼准备睡下，她听到了叶宇飞说了一句什么，但是她觉得她没有听清，又或者是她没想过他会这么问她。

她睁开眼，看着纹丝未动的男人问：“你……说什么？”

“你这病……多久了？”他脸露关切之色。

“就在最近，那些东西……传播的时候。”陈琳简略答道，她不愿多说。看似平静的脸上闪过一丝哀怨之色。提到这病，她又想起了伤心的往事。

“近期才发作？为什么医生说你的病很严重？”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陈琳说道。

叶宇飞突然想到了什么，说道：“陈琳，你说实话，你这病的病因是不是和上一世有关？”

是不是和我有关？难道和我害你落入鬼子手中和之后我枪杀你有关？

“我不知道。”陈琳说。

“是不是和那次任务……”

“不是！”陈琳把叶宇飞的话打断了。“不是！”她这次和他说话时情绪基本算得上稳定。她这次是打算和叶宇飞心平气和地说话，她不想和他吵，也不想与他翻旧账，她是真的累了，打算把以前的恩怨放下，不再找他的人报仇了。然而，她现在好似有点情绪失控。

“陈琳，如果真的和上一世有关，你一定要告诉我。”陈琳情绪激动地否认，这更加深了叶宇飞的怀疑。

“我说了我也不知道病因，你还问，你烦不烦啊！”陈琳的情绪真的失控了。

“你除了有抑郁症之外，你其他地方还有什么不适吗？”虽然叶宇飞对楚晚宁印象不深，但也知道他与陈琳虽缘起于救命大恩，却情深于患难与共。想到两人一体同心那么多年，如今一方骤然离世，对另一方的冲击必然很大。就算如今生活待遇优渥，可是身边唯一一个知冷知热的人没了，就算面上平静，心中无疑是悲痛欲绝的。

“叶宇飞，你是不是盼着我多得点病，巴不得我早点死？！”陈琳怒道。“我告诉你，我好得很，一定不会死在你前面的！”

“陈琳，我不是这个意思。‘嘉木’同志不在了，你心里一定特别苦。我是担心你伤心过度，不是想咒你得病。”叶宇飞解释道。

“我苦不苦和你没关系！”说完这句，陈琳只觉眼眶湿润，她将头微微上仰，努力不让泪水从眼眶中掉落。

“陈琳，我实在亏欠你太多了，你恨我是应该的，是我让你受苦了。”叶宇飞歉疚道。当初他如果知道陈琳会遭受那些惨无人道的折磨，他一定会按他们的计划前就说好的杀了她。陈琳宁愿在一直活在痛苦中，也不肯先开口告诉叶宇飞自己受的苦，而是一直针对他欲置其于死地，可见她对其怨恨甚深。“对了，你的痛经怎么样了？没再复发吧？”叶宇飞想到这一世陈琳撤出前的那场因痛经所致的不期而至的昏迷，不知会不会加重她如今的身体负担，不禁为她担心起来。

“我这其实算不上痛经，我回来后这病就有了。”

叶宇飞的话使陈琳更加伤心，更加怨恨。她想到自己上一世在刺杀高野次郎的任务中被日军抓住，叶宇飞却没能亲手杀死她，致使她遭受了整整三个月的非人折磨，严酷的刑罚是她体内多处脏器受损重病缠身，惨无人道的蹂躏让她的宫体受损不易有孕，甚至染上了X病。那三个月里每一天都是这样，哪怕是女人每月都有的那几天，每次月信来潮时卝经卝血卝都无法外流，便积聚在卝子卝宫卝腔卝里，当卝宫卝腔卝灌满后，经血便顺卝输卝卵卝管卝开口流入腹腔。由于卝子卝宫内经血刺激，导致卝子卝宫卝阵发性痉挛收缩，出现周期性腹痛，每每发作都会痛不欲生。不止如此，为了不让病毒传染给他们自己，那帮丧尽天良的畜生还给她注射了606药剂，那药的副作用让她失去了生育能力。被交换回重庆时正逢天气转冷，她被组员鄙夷未能受到好的看护而寒气入体，知道自己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后更是因这绝望没养好身子，便留下了病根。可叶宇飞心里只有他的信仰，从未认真替她考虑过，若不是叶宇飞，她不会落了那么一个结局。一想到这她不禁又怒又恨，又觉得自己太悲惨了，自己就不该爱上这么个狠心无情的男人，当初真是瞎了眼了。她再想到重活一世，自己因为被小丈夫救了而没有落在日本鬼子手里，当初的枪伤小丈夫也调出了舒痕胶让那里疤痕平复、光洁如新，再加上他自己又精通医理，一直给她做按摩、推拿等理疗，还根据她的体质为她食补，可以说她的身体被小丈夫调理得非常健康。可这一次竟然是马成峰让她主动追求叶宇飞以便揪出他的真实身份，她不愿背叛小丈夫，就借酒疯间接打了马成峰的脸。可她忘了那会儿正值她的生理期，为此她重生后又有了“痛经”。想到这些，陈琳心酸难忍，怒气上涌，没好气道：“托你的福，我的痛经只在那次发作过。”说罢再也忍不住了，泪水簌簌而下。

“陈琳，都是我不好，不该问起这个，惹你伤心了。”叶宇飞从口袋中掏出手帕，想替她拭去脸上的泪水。

陈琳打掉叶宇飞拿手帕的手，说道：“我有手帕。”她自己拿出手帕拭去了脸上晶莹的泪水，余光瞥见病房的门正开着，陈琳突然跳起身，冲出病房，在送药用的手推车上抄起一把手术刀，慢慢地回到叶宇飞身边，刀口正对着他。

叶宇飞甚至根本没有发抖，他站直了身体，毫不退缩地面对着指向他脖颈的刀锋。他说了句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陈琳，如果你愿意的话就杀了我，但是告诉我发生了什么！”

“但我求求你，向我解释！”

叶宇飞贴着墙滑了下去，倒在地上。他躺坐在墙边。

“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陈琳开始是低声地说，最后大声号叫起来。她的颈部青筋暴起，圆睁着眼睛，浑身乱颤。

“陈琳，求求你，向我解释……”

“白家的人！阿宁的那帮王八蛋叔侄兄弟！他们早就想除掉他了，因为他……与他们不一样，甚至比他们更有希望掌握家族大权！你父亲一直以为当年刺杀他的是吴佩孚的人，其实不是，是白家自己培养的死士，你父亲只是个幌子，阿宁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他就是管了这件事才遭了这一劫，结果我们两个人都没得好下场！上辈子他回到家以后没多久就被人弄死了，我最后也落了那么个下场！他真不该管！”

“啊！你知不知道我原来的名字叫什么？”陈琳接着说，“琅嬅，陈琅嬅！琅嬛福地女中光华的琅嬅，是我父亲给我起的，但我却辜负了他的期望！我从来没跟你提过我的过去，我不愿你还去查……我不想陈家最后断送在我手上，结果还是断送了！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先是好朋友死于非命，后来又被折磨被凌辱被利用，最后还死在你这王八蛋的手里！明明背叛我们感情的人是你，但恶果全让我一个人承担了！你这个混蛋！”

叶宇飞摇着头，难以置信，陈琳的一声声喊，那始终在嗥叫的尖厉嗓音完全击倒了他。

“你知道那些日本鬼子是怎么对我的吗？没错，就是那样！我被烙铁烫被铁棒打被鞭打被电击……自然要被她们凌辱！整整三个月！我跟你说过的！连生理期都不放过！他们害我染上了花柳病！他们还给我打了砷凡纳明*！……当然跟我对你妹妹的所作所为比，她的痛苦比我的要轻得多，至少我没让人玷污她！我要杀了你，叶宇飞，我要杀了你！”

叶宇飞极为震惊。陈琳跪在地上，用手术刀指着他；她伸直了手臂，紧紧压在手柄上的食指变得苍白。她以低沉的嗓音反复地说着——我要杀了你。

“陈琳。我不知道……这么多年，你受苦了！……”

这样不合时宜的愧疚之辞令她非常震惊，她稍稍放松了戒备。叶宇飞注意到这一刻的变化。他伸脚踢向女人的前臂，她松开刀，发出一声痛苦的喊叫。他跳了起来，夺过手术刀，跑出病房交还给了闻讯赶来的值班医生。然后叶宇飞回到病房里，俯身扶着陈琳站了起来，他自己则跪倒在地，从腰间取下配枪并交给了她。

她摇摇晃晃地重新站直身体，深深地吸口气，张开双腿，一边瞄着，一边将枪口的顶端贴近叶宇飞的太阳穴。

他盯着她看着，眼神里没有流露出任何情感，仿佛他想达到一种漠然的神态，能让陈琳抛尽怜悯之情，仿佛他愿意重新成为磐石，带着冰冷而无法看透的双眼的磐石。

陈琳看着他，他仿佛渐渐变得渺小，渐渐化作无形。手枪从她的手中掉了下来。

“在我面前永远消失。”

随后，她彻底失去了知觉，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

*即Chapter 36中的606药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