续：悲喜尽成尘

成都解放战争胜利以后，老李成了成都市的市长，而叶泽宏则担任成都市城防司令，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的走上了工作岗位。

成都市虽未经过炮火强烈的轰击，可解放后的成都，市民经济安全仍然处在一个艰苦困难的时刻。解放初期百废待兴，然而也时常会有些破坏分子在暗中作祟。老李他们负责着城里的安保工作，也要防着他们对百姓不利。

唯独陈琳虽然恢复了身份，却是赋闲在家。陈琳想考研继续升学，也与老李谈了她的想法，组织上经过讨论同意了她的请求，她才能安心在家备战。

同在一座城，成都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难免会碰到。偶然间的一次闲谈，叶泽宏注意到了了陈琳手上戴着的蝴蝶样式的银镯便心神不宁。如果只是个普通的银镯倒也不至于让人震惊，但叶泽宏一眼认出，那镯子是苗银质地，而且十多年前他曾见一个总角少年戴着。

陈琳的解释是亡夫的遗物，叶泽宏也听老李说陈琳的丈夫便是那个治好了他顽疾的年轻人，又在不久前牺牲。而那个年轻人的独眼，与多年前那个受了无妄之灾的少年的眼睛是一模一样。而如果那个孩子没有死，也该和那个年轻人差不多大了。

消化了这个令人震惊的事实后叶泽宏沉默了，这段时间叶宇飞一直昏迷不醒，他也看到了叶宇飞一直珍藏着的照片，也知道儿子他为什么这么多年都还是单身。

只是谁还没有个念想呢？终究还是造化弄人。

平静的日子没有多久，直到有一天一位老人的到来。

彼时叶宇飞昏迷不醒已有很久，生命体征仍在，却就是醒不过来，不论是中医还是西医都束手无策。就在叶泽宏也快顶不住压力要给儿子准备后事的时候，这位老人出现了。

旁人看这位老人很是新奇，唯有叶泽宏和陈琳认出了他。直到这时叶泽宏才知道，这位老人是陈琳丈夫的高祖父，陈琳也要称其一声“爷爷”。

老人家已是一百四十岁的高龄，身穿长袍，发须皆白，身体却很结实，步履轻快，声音洪亮而微带柔和，目含睿智，一点不像个双稀之人。

老人先给叶宇飞把了脉，又翻开了他的眼皮，很快心中就有数了。

“我会每天为他进行按摩，直到他醒过来；在此期间你们可以对他说些熟悉的话和熟悉的事情，给他听音乐讲故事也可以，这样能够帮助唤醒。”

就这么简单？？？

“如果这样都没用，那就真的是令公子命不好。”

旁人如何认为且不说，叶泽宏却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还是决定一试。

但这么多天了，他们不是没在叶宇飞身边和他说话，可这人就是醒不过来。

而陈琳是唯一没有陪在叶宇飞身边与他说话的那个人，最多的也就是问候，仅有的几次探望也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也许可以让陈琳试一试。

这个论点偶尔闪过叶泽宏的脑海，像个病毒一样慢慢蔓延开来。

陈琳其实很不愿意，毕竟亡夫尸骨未寒，她在这里看护前男友实在不太好。

而且他们之间的陈年旧怨还横在那里，虽然她还没丧心病狂到希望叶宇飞死，可也实在不愿照顾他。

这是不可能的事！告辞！

陈琳憋屈，叶泽宏也不高兴。

陈琳直接走出去站在门外，她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点了一颗烟。其实她没什么烟瘾，只是现在气氛紧张，尼古丁能叫她更加冷静。

烟雾在肺管里走了一遭，然后再从嘴边吐出，那是她一惯吸的红双喜的味道。

过了一阵，叶泽宏问起了陈琳的行踪，得知陈琳没走就在门外吸烟，额头上的细纹又深了一些。

“这到底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最后还是楚晚宁的高祖父开始给叶宇飞治疗才让这个事过去。老人先以中医针灸的方法针刺人中，又为叶宇飞按摩着眶上神经处。

叶宇飞的呼吸已经十分平稳，若不是脸色苍白泛青，就算是说他只是睡着了也是有人信的。他闭着眼睛，一动都不动，只有胸前的起伏证明他还在呼吸，还活着。

陈琳怕压不住火气，就一直站在门外抽着烟，等到老人给叶宇飞按摩完走出来的时候，陈琳的脸已经藏到了烟雾的后面。

直到老人出门，陈琳才将烟蒂扔在地上抬脚捻灭。

不等陈琳开口，老人端详着她：“陈姑娘少抽些烟吧，这东西对身子不好，若是你不好好地养着，苏儿就是走也走不安稳的。”

老人满头白发和看尽沧桑百十年的双眼让陈琳有一种面对威严长辈的感觉，下意识地不去违逆，只得任由老人邀请她去他的住处单独谈话。

自从玄孙离开文山，老人也离开了生活了百余年的故土，这十几年一直在西南诸地漂泊。最近许是感到大限将至，便在成都安顿了下来。老人租住的院子在成都的东北角上，离着杜甫草堂和锦江很近，也很清净。屋里的布置，说不上奢华，却也是处处透着主人随遇而安的气质。靠窗的炕上，有未收拾好的长袍，炕桌上，小箱子打开，有几封孩童练笔时的纸张，一个老虎头的帽子，一个已经掉了漆却还是光亮的拨浪鼓。

老人将陈琳让到炕上，有人端来热茶，有人拿来褥子，还有人拿来暖炉让陈琳取暖。

“您别忙了，坐下歇歇吧。”陈琳伸手拿了箱子里的一支绒花。

“这还是苏儿偷跑出去，自个儿花钱买的，拿回来的时候就跟老身说，爷爷可是要给孙儿放好了，可别让旁人看到了。”

是的，箱子里面的，都是老人收藏的楚晚宁小时候的物什；炕上的袍子，也是老人家托人给楚晚宁做的。

“还真的不知道……”

“那个时候是苏儿和陈姑娘分开的那天，这个，是他偷偷给你留着的，说是找空当给你，说是给你赔罪的。原以为只是暂时的离去，谁知道这一放就是十几年。”老人拿着一支并蒂玫瑰式样的绒花发簪，放在掌心沉甸甸的，流转华美的光泽，上面的花一眼看着能闻出香味来。

绒花她倒是不知道，只记得那天楚晚宁面色苍白，一句话都没与她说就跟着老人头也不回的走了，也许这就是赔罪的吧。

她伤心，可是谁又有眼前这位老人伤心，掌管一族的占卜祭祀的大事，可是自己的玄孙，自己唯一的亲人，现在也走了。以后的日子先不说，心里肯定是很难受的。

“今儿个请陈姑娘过来说话，不是因为老身要回文山，在外面住了十几年，早就习惯了。陈姑娘也有自己的事要忙，老身在这儿住着，挺好的。”老人随意地靠在软枕上，使手捶了捶腿，然后继续说道。

“我也是前些日子看报纸才知道，只想着过来超度他，那个孩子命苦啊。你们有任务，老身也就没来见你们，谁成想连最后一面都没见上。”

“哪里的话，您是长辈，又是看着阿宁长大的，哪有让您劳动的理儿？”陈琳说道。

“陈姑娘既是拿老身当长辈，那就要听老身一句劝，苏儿这身子啊，老身早就知道了，这孩子主意大离了家，一开始老身也是跟着着急，只是看着他虽然离了家却是比以前开心了，也就不放在心上。当爷爷的，图的不就是孙儿开心吗？既是治不好，倒不如让他开开心心地过好每一天。”

“我就是难受，他还这么年轻……”

“人的寿数啊，都是有数的，说是去了，其实也只是离开了这世间而已，还在别的地方活着呢。只看这世上还有没有想着他，念着他的，有，那他就还一直活着。你说呢？”老人说道。

“您说的，我都懂……”

“只是心里放不下？”没等陈琳说完，老人又加了一句。

陈琳点点头。

“这便对了，心里放不下，那就是还想着，这是苏儿的福气。说句有些实在的，你与苏儿，是打小的情分，也是上辈子的缘分。这辈子，虽是过去了，也许下辈子，还会在一起，何必纠结呢？陈姑娘还有自己的生活，苏儿又说，万万不能叨扰到你，便是他早已想明白，您又何必再自责？”老人将桌上的物什归拢到箱子中，又将热茶放到陈琳的手中。

“人这一辈子，总是在送人，也许今儿个我送了你，也许明儿个就是他送了我。苍茫天地，谁都躲不过的。对已经离去的，只要还记在心里就好，对眼前的人，则更要珍惜。这才叫日子。好好想想吧，往后的日子，可不能再折腾了，陈姑娘是做大事的，有今儿个这一遭，苏儿真的就安心了。”

陈琳点点头，老人的话句句打在了她的身上。她默默拜别，只身出去。快到门口时，老人忽然唤了一声，“琳儿。”

陈琳立刻转过头去，老人闭着眼睛没有看她，“无论如何不要让仇恨钻进你的心里，它会在那里作怪的。”

陈琳的表情晦涩不明，却无比郑重的答，“孙媳明白。”情不自禁拜身下去，叩首三次，转头离去。

她望着巷子里幽狭的墨色天空，极目远望，远处最后一抹霞光被黑夜的温腻吞没，一轮弯月渐渐溢出银霜般的光华，唯有到夜幕浓黑时，方可知其璀璨华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