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9 伤逝

叶宇飞快要死了。

陈琳听到消息的时候并不意外，这些年他除了工作还是工作，几乎没有别的事情。

楚晚宁也告诉她，叶宇飞的心脏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作了，平时都是保健医生开着药吃着。

年岁渐长不似从前，现在小病多数自理，最怕是听见身边的人在医院，多是大事。

那么，她到底要不要去看看呢？

思前想后，行动倒是比她的心思快了一步。

脑子里想着：就这样吧，缘来缘去，不过又少一相熟之人而已。

但她却已然来到了他所在的医院。

去到病房发现叶泽宏夫妇陪在叶宇飞床边，陈琳下意识顿了顿脚步，正不愿跟他们在叶宇飞病床前吵，就看见对方回头见是她来了，一改往日态度起身给她让了个位置。陈琳也顾不上缘由，连忙到叶宇飞病床前去，只看见人更消瘦不少，忧心不已地拿了病历细看，倏然落泪。

“你陪陪他……再最后见上一面……”

叶母在旁哽咽地交代了句，就与叶泽宏互相搀扶着出去了。

“陈琳啊陈琳，什么叫……不过而已？他是你曾经爱过的人。”

只有面对失去之时，她才肯回顾这一生最重要的人、事。

那个人对她来说，确实是最重要的吧。

哪怕他们曾因信仰不同而反目成仇，刀枪相向，不死不休。

爱情只是一时的，婚姻才是一辈子的。

对叶宇飞，不同于对楚晚宁的心甘情愿的相守，溶于生活的爱意；而是一种人生若只如初见的美好，是燃烧的干柴烈火。

但他们二人中间夹杂太多，没真正走到一起之前可以信誓旦旦突破各种仇怨；然而一旦走到一起，他们面临的就是万千疙瘩。

这才是现实。

有时候她是恨叶宇飞的，恨他那时候没有护好她。

虽已对他情竭，但陈琳听及此事终是不免遗憾。

“你来了？”

“你来了？”

两人同时说出同样的四个字，足以见得他们的默契，有些东西是岁月无法风蚀的，更何况他们的恨本就源于爱。

陈琳所说的“你来了”，是在说叶宇飞真的到了医院。这些年叶宇飞将全身心都投入到工作，就连休息都少之又少，更别说到医院检查身体了。

他什么都没有享受到，这些年他过的很苦。

“来了。”不待叶宇飞说下去，陈琳接着便道：“来看看你。”

“我以为……你再不想见我了。”叶宇飞背对着陈琳在坐，这声音无喜无悲，平静得完全不像大限将至的样子，好像他们还能如此聊个百八十年：“大概只有这个时候才会回想我这一生吧，我欠你太多。”

“……”陈琳不想随口一说：“我忘了。”更不想随便违心一言：“你不欠。”现在她只能说：“过去之事，何必再提。”

“你我重逢，就不要说我了。”陈琳沉思片刻，还是鼓足勇气说道：“其实我早就想说了，对不起啊。”

“……”叶宇飞显然也没料到陈琳会如此说，想了半天还是问：“向来都是我对不起你，何来你对不起我了？”

叶宇飞的声音很慢很慢，又很虚弱，尽管正因背对着，陈琳看不清他的脸，但也足以想象叶宇飞此时的疲态。

想着，陈琳走了两步，她绕过病床侧过身去，转头便见到叶宇飞头顶上的空白，眼角的皱纹，还有不再挺直的背。

陈琳心尖一疼，不知这痛由何而来。

“我知道我现在说兑现当年的承诺已经太晚，没有机会补偿你，是我最大的遗憾……”

“别说了！”陈琳忽然情绪激动，她不知自己这情绪从何而来，她只觉自己不想见叶宇飞如此，他们明明可以不用这样：“陈年往事，不提也罢。你不需要补偿我，我现在生活的很好。”

“……你好，我也就踏实了。”叶宇飞合上眼睑，依旧无喜无悲，却还是对她有感情的，他们曾经是那么真心热烈的相爱过。

“你回去吧，陈琳。”说完他便下了逐客令：“我真的累了。”

“……”陈琳抬起手来想要拍拍叶宇飞的肩膀，但抬起的手掌终是未能落下，待他反应过来，自己已然转身离去。

目送陈琳远去，叶宇飞整个身子一软，彻底瘫在了病床上。

他看着陈琳匆忙离去的身影，流下泪来，当年自己留给她的，是不是也是这样的背影？

回忆起陈琳端庄冷漠的面庞，心里忍不住酸楚，当年自己与她诀别的时候，她应该也是这样的痛苦绝望吧。

历史的轮回。

陈琳的脚步声渐渐消失，病房内，似乎最终只剩下叶宇飞沉重的喘息声。

这八年里，政治上的春风得意，并不能掩盖情感问题上的痛苦。曾经患难与共、生死相依的爱人和他割袍断义，不闻不问。除了工作还是工作，他简直找不到别的事情。

因为长期超负荷的工作，他患上了心脏病。

但除了吃保健医生的药，他没有到医院系统治疗。一个政治家，是不允许身体存在健康问题的。

能够猝死任上换来党旗覆身万人相送，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荣耀。

毕竟，他已经没有家了，只能以身许国。

这是慷慨，也是壮烈。

叶宇飞有两个心结，如今，对于妹妹叶雅颖的愧疚已解。只剩下陈琳这里的。今日为何想要见陈琳最后一面，也是想着不知这一世把她受过的所有委屈都偿还回来。若是等不到，想来还是会带着这个心结离开。有没有好运等到下一辈子重来再解开这个结？想想就不可能。

心中的期盼不灭，便成执念，会随着时间愈演愈烈，如何琳对报复他的执迷，最终泥足深陷。有些错，有些伤害，真不是一句“对不起”，或是“我错了”就能弥补的。既然如此，那还不如彻彻底底一刀两断，再无任何瓜葛。往事不堪回首，前世的他们早已各自饱受创伤与磨难，错过的太多，这段感情早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他不可能再爱她一次，弥补他作为情人的失职，对她最好的礼物，就是彻底绝了她对自己的念想。一刀两断，这也是最好的选择。

这世上，要是有后悔药该多好？

若有来生……

叶宇飞闭上了眼，痛苦的想，徒留颊边两行清泪。

“琳琳，对不起，我爱你……”

叶宇飞死了。

这个结局好像对于陈琳来说并不奇怪，或者说她当时看到讣告的时候，只是背对着楚晚宁什么都没说。给她一种被戴笠再次算计的错觉，仿佛将曾经的安排给再走了一遍。

上次是把她变成刽子手，这次不同。

她是去奔丧。

后面她到了叶家，穿着素服，外罩素色披风，看到披着白的匾额和前来吊唁的人们，她心里才开始接受事实。

叶宇飞真死了。

这个时代党员干部死了都要火化，如不是在对方身旁，见最后一面这种事也只是奢望。正是在哪都寻不见叶宇飞的踪影，陈琳真正缓过神来。

叶宇飞确实死了。

她明明咒叶宇飞长命百岁孤独的活着，可这位显然没能如了她的意。当年叶宇飞与她决裂，他失意很久，辛酸，绝望，憎恨，到最后她在成都解放入城式上把枪口对准叶宇飞又放弃，也是一心求死，图一个解脱。

结果这一次，先死的是叶宇飞，不是她。

她没落泪，甚至眉头都没皱一下。

最后众人散去，灵堂里也只剩下了她和叶泽宏。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位戎马一生的老将容色倦怠，一下子老了十岁不止。

年近古稀，他已经看淡了生死，从未想过儿子熬过了鬼子和内战的天灾人祸，却倒在了和平年代的繁忙的工作中。

她心里不好受，谁又有眼前这位老人伤心，再怎么德高望重受人尊敬，可是唯一的儿子，现在也走了。以后的日子先不说，心里肯定是很难受的。

看了她好一会儿，叶泽宏才取出一张折叠了的信纸交给陈琳，道：“这是宇飞晕倒在书桌前的时候写的，可能还没有写完。”

陈琳疑惑着打开，上面正是叶宇飞苍劲雄浑的笔迹：

“琳琳，好像我与你重逢后就没有同你说过，我爱你。我爱你，只是我不得不把家国放在前面，或许你觉得是借口，但我还是要说，我是爱你的。

这么多年都没有机会向你忏悔我的过错，说到这个希望你还愿意把这封看完。我应该无条件的去爱你，就像你爱我一样，但我没有做到。

真想把欠你的都还给你，如果我死了还没还完，下辈子我继续还你。要是还完以后还能活着，我们就好好在一起，我这辈子再也不辜负你。如果……我说如果，你不爱我了，我也要把欠你的还给你，那时我要是还活着，就离你远远的，不会再伤到你……”

信确实没有写完，陈琳从自己的包内拿出了火柴盒，点燃火柴把信纸烧了：“没有意义了。”

窗外最后一抹晚霞也落下了，那么艳丽而炫目的色彩，终于还是免不了被黑暗吞噬的命运。

“没有意义了。”陈琳下定了决心一般转身离去，“从分开的时候就注定了从此我和叶宇飞天涯路远，再不相见。您和伯母也多保重身子。告辞。”

陈琳从未想过，自己对叶宇飞那份至死不渝、刻骨铭心的热烈爱恋，也会有褪色的一天。

不过，不重要了。

曾经并肩作战、生死相依的敌后生涯就像是一个泡影，映照着那段往昔真心热烈的乱世爱情。

众生于生死迷茫，在六道中轮回流转。这段情，仍存在于某个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