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笑着。
大笑着。
笑着挽起一个个精妙的剑花,笑着扬肩翻腰,身法曼妙奇绝。
纵使怨灵环绕,黑夜降临。
算一算,有十八九个年头了吧。
十九年前,她攀上扶栏,一跃而下。
那个晚上,可真冷。
那个晚上,可真黑。
那个晚上,天好像也在下雨。
那是,一年秋。
那个秋夜,她仰望漫天凄雨,向神明祈愿。
而今,她得偿所愿,却再次站到了当年的位置上。
大概是她命不好吧。
可似乎也算不得差。
遥想古今,能登上神坛的,能有几人?
几人曾贵为皇族,又有几个公主曾父母兄长尽皆偏爱,活得如此恣意?
几人曾锦衣玉食,穿金戴银,骄奢淫逸,十年金迷纸醉如同幻梦?
她这一辈子,受尽荣宠,享尽荣华。
她还有一把伞呢。
倒也值得。
罢,罢,就此罢。来时欢笑,去日亦当绽颜而归。
忘忧山那边,已经彻底锁了。她东凑西借从谢怜那里讨来了几样据说很珍惜的法宝,围着山顶桃林摆了一圈,编了几个乱七八糟的阵法。这阵最后的钥匙,正是她自己。只要今日她死,那阵就会永远封锁,除了与她同父同母的亲生兄长以外,再无人能够出入。白无相纵然神通广大,可她身为仙神以命压阵,它便再无破阵可能。
为此,她才渴望速战速决,在白无相另外作妖前了结这条命。
一道咒枷限制了她自刎,于是她便坐等白无相为她送来利器——万鬼缠身带来的万世诅咒,就算是神也无法承受。
周身,忽的一轻。
原本在怨灵黑风中拼力劈剑的谢沁凝险些跌倒。
她茫然抬眸。
在远方。
在土台之下,在长街之外,在那广沃的,蒙着一层茸茸新草的土地上。
一个黑色的身影,高高举着一柄剑。
那剑剑身纤长,寒光凛凛的剑刃在雷光之下璀璨地让人几乎不敢直视,柄上有一抹鲜红,大概是个丑歪歪的红结。
(红结就是中国结哈,我寻思这边应该没得这名)
在认出那剑的一瞬间,她心口惶惶顿顿地跳了一下,跳得好慢。
宝剑寒潭,伴随仙乐公主十年之久从不离身,即使她身陷咒枷,它却依然盈满法力,那是她十年如一日挥剑练剑所打下的。它还曾作为她战场上的兵器,沾满了永安人的鲜血,它曾插入她的胸口,淬满怨毒的神血。
在她这一愣之中,局势便已失控。
凄厉的呼吼声传来,本该如此真切,可雨水却好像厚重的泥点子,一滴滴,一点点,缠绵在她的耳际。
黑剑应声落地。
她斜斜举着伞的另一只手,却越缩越紧,越缩越紧。
她向着场地那一侧,慢腾腾挪出了步子。
水和着松软的土,变成一片泥潭。她在其中迟缓地走着,一步一步,拖泥带水。这泥水真的好要命啊,那卖糖葫芦的大爷说得对,也许她不该如此着急,如若等雨过天晴在上路,她是不是就能跑快点了?那惨叫声是不是就能……
它停了。
它停下了。
它停下了!!!
跟着雨灌进泥地里,跟着风飘入乌云中,自此杳无痕迹,无声,无息。
谢沁凝脚下猛然发力,几步之后陷进泥里的左脚掌拖累了她,公主狼狈地跪坐进泥潭中,茫然望去,地上只有一柄剑,仿佛天生就与这般污秽之地水火不容似的,静置于泥水之上,捡起来半分泥泞也未沾染,闪耀逼人。
在那呼喊消失的须弥之后, 一道天雷滚滚落下,落在那个黑衣少年消失的地方。谢沁凝闭了闭眼,感受着雷霆在经络之中游走。
项颈间,咒枷在雷劫摧折下无声无息地化作粉末。
谢沁凝你倒是……比我还清高。
谢沁凝指尖轻轻划过剑刃,自语道。
剑身光滑,没有半分划痕。
谢沁凝往后……就叫你幸生吧。
云雾散开,雨势渐小。
举目四顾,远方禾稻青青,盛着晶莹雨露的样子煞是喜人,星月同辉,为天下万物披上浅薄光晕。
天高气清,万物欣荣。
何其有幸,生于此世。
谢沁凝一手抱着那把剑,一手撑着那柄伞,在那个地方一动不动地呆了很久。
直到太阳从绿油油的地平线上露出边角,那光芒一点点浸透碧叶,一点点破开乌云,同残存的雨露连成一片,织成流光溢彩的毯子。
光,风,雨,露,它们柔和地擦过她的面颊。湿湿的风混着泥土与麦子的清香,深深沁入她心脾。呼吸随着风儿波动,这个清晨,悠悠长长。
一个比画一个比画的,新的名字在剑上刻好。它似乎沾染了永安夹着稻香的阳光,看起来金灿灿的,她那手字都显得贵气了不少。
似乎有人在她耳边叨念着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直到天边响起一声雷鸣,她才恍恍回过神来,有些悲催地想道:不是吧,又来?
不过,随着雷声到来的并非雨水,而是一位看起来很吉祥的白衣武神。
她一手拄着剑从快把她固在里头的地里站起来,观了一场自己打自己的大战。
或者说,大戏。
如果这田里长的是瓜子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