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5 终

蓝曦臣不带他踏出房门半步，在蓝曦臣看来，风星衍出门与否，本就没有区别。而风星衍也从来不主动要求。

他一个人活成了一个世界。

而从前那些几乎从不入梦的故人纷至沓来，就算只是浅睡，那些人的面孔也清晰的紧。

百草谷的魂灯在他梦里燃的耀眼而招摇，他仿佛看见每盏灯后都立着似曾相识的影子。那些人的脸在灯火照耀下温暖而又柔和，他们看着他笑，齐齐唤他的名字……

“将军……”

“大师兄……”

“星衍……”

“小衍……”

“衍儿……”

“衍衍……”

这声音听得他抓心挠肝，听得他头疼欲裂。

他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泪流满面的醒过来，记不清自己何时又在半睡半醒的混沌中彻底失去意识。

尽管每次醒来，蓝曦臣都坐在他旁侧陪着他，可那种飘忽、迷惘而又无助的感觉丝毫也未曾减轻。终于在某天半夜，他再次不知所措的醒来，他忍不住开口跟蓝曦臣说了这段时间以来第一句话，他说：“蓝涣，我想去百草谷。”他不知道蓝曦臣是应了还是没应，他只知道他迫切的想要离开这里，想去那个唤作百草谷的地方看看，就看最后一眼。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蓝曦臣的答案越来越明显。

从最开始每日问一次，到两日问一次，再到三日、五日……

后来，他便不问了。他独自爬到窗户上坐着，斜靠着窗框，两条腿就这样吊在外面。蓝曦臣恐他磕着摔着，要将他抱下来，他却死死抱着窗框不撒手。蓝曦臣拿他没办法，只好由他如此。

他想，只要他还在这间屋子里，只要他还在他身边，什么事他都可以依他。

许是闲的无聊，风星衍开始坐在窗户上撕书，最先撕的便是蓝曦臣给他念的那些游记，而后便是他蓝氏奉为圭臬的《礼则篇》《规训篇》……

他将它们全都撕成碎片扬出去，就像将撕碎的自己扬出去一样。

蓝曦臣房里的藏书不少，他每日都会抱厚厚一摞全部撕掉。他并不关心立在他身后的蓝曦臣是何表情，反正，这个人，他早已经看不懂了。

他的气力越发不济，到后面，连书页都只能一页一页的撕开，然后慢吞吞的扔到窗外，蓝曦臣看在眼里，默默将空掉的书架全部补上。

撕了半月，风星衍终于等来他要等的人。

来往寒室的风总算将这些纸屑带了出去。

蓝湛将他带出云深不知处，一路护送到云梦境内的百草谷。

风星衍打开结界，引着蓝湛进去。他一边用手上的火折子将桥头的魂灯点燃，一边同人说话：“传闻说，这魂灯能给亡魂指引回家的路，你说这是真的吗？”

蓝湛没应，看他摸索半天也未触到灯芯，便扶着他的手将跟前那盏魂灯点燃。

“多谢。”

“不必谢。”蓝湛以神识与他交流。风星衍听到声音，勉强笑了一下，接着继续去燃魂灯，蓝湛看他吃力，又看了一眼这满山遍地、不计其数的魂灯，轻轻说了一句：“我，可以帮忙。”

风星衍直起身子，从袖口里摸了个火折子转身递给他，蓝湛径自接过来与他一起将这些魂灯点燃。

风星衍一边燃灯一边与他说话：“你觉得我师弟怎么样？”

声音平静淡然，就似寻常故友闲聊一般自在坦然。蓝湛答：“品行端正，爱憎分明。”

“还有呢？”

“心性坚韧，非常人所及。”

风星衍的手就要碰到旁边的火苗，蓝湛伸手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衣袖，将他拉开。

风星衍又问：“那他这个徒儿你可还满意？”

蓝湛道：“得徒如此，是我之幸。”

风星衍沉默了半晌，缓缓直起身子：“他本是天界最尊贵的神君，本可以成为天界最骁勇的战将，如果不是我，或许他也有机会成为一代明君，还有你，还有他们……”

蓝湛放眼望去，入目所及，皆是亡魂。

“山河血染，坟茔千里，这，就是我要的盛世……”风星衍几乎颤抖着说出这句话，他苍白枯瘦的手紧紧攥着火折子，每根指节都在用力，可到最后，又只能无力的松开，像是彻底放弃一般，放弃了自己，也放弃了整个世界一般松开。

“天下安乐，四海升平，注定，我看不到那天了。”

“会的。”蓝湛看着他。

“你从前就不相信会有这一天，否则，又如何会在东极山避世数万年？”

蓝湛沉默。

风星衍不与他争论，因为他心里早有答案:“看到这些魂灯了吗？他们便是错信了我，才落得这副下场。我信誓旦旦许给他们的，从来就是空口白话……会有那一天，那一天是多久阿？”风星衍继续摸索着去燃魂灯，“我自己也不知道……”

蓝湛看着他，静静听他说。

“我只是瞥见过熹微之光，”他缓缓倾过身子将面前那一盏盏灯点亮，“便追随着它一路走到现在……蓝湛，”他没唤他神君，而是唤他这一世的名字，“你喜欢这尘世吗？”

蓝湛眼光纹丝未动。

风星衍道:“你是该喜欢的，从前东极山弟子虽不少，与你却不亲近，如今蓝氏与你有血脉之亲，总归少了些孤寂。”

桥上的魂灯一盏盏燃起来，可火光却微弱，将熄欲熄，就好像等不到风来，它自己便会灭了一样。

蓝湛并未接话，只是问他:“以后，往何处去？”

“还有些事要去处理。”他像随口一提般云淡风轻。

蓝湛不解:“何事？”

风星衍道:“你神位已没，这些事情，与你无关了。”

蓝湛蹙眉，又问:“何事？”

“妖界镇龙渊封印损毁，妖王出世，需得料理。东沧山封印还得加固……”

蓝湛目色越发凝重:“你去？”

风星衍没应，但沉默是明确的答案。蓝湛又道:“我同你……”

风星衍打断他:“区区几个老妖，风星衍岂会惧他？你若同去，道真显得我力不从心了。”

“可……”蓝湛看着他如今这副样子，如何信他还能将那些妖王封印？

风星衍淡淡道:“他们被我打怕了，不敢与我当真动手，我连唬带骗，将他们封进镇龙渊应该不成问题。”

蓝湛自是不信他这话，不说他如今修为如何，光是失明失聪便已经是他最大的软肋。

“我与你同去。”

风星衍直起身子朝他所在的方向望过去:“前途生死未卜，你也去？我自身难保，可救不得你。”

蓝湛道:“这事，并非你一人之事。”

风星衍转过身子:“虽非我一人之事，我却一定要去。”他的手法越发熟练，能轻易点燃面前的每一盏魂灯，“他们都在看着我，我不能让他们失望……”

“小衍……”

风星衍仿似没听到他的低吟，口里兀自继续道:“但存一息，我就还是天界的战将，还是他们的将军。答应过的事，就一定要去做……”

就算只剩他一人，只剩一口气，这条路，也得往下走……

不为别的，只为这魂灯万盏，只为，他心中仍有所期的残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