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一间金碧辉煌的广阔大殿。
数不清的豪奢的宝石与源源不绝的黄金几乎堆满了大殿的角落,每一件都可以称得上是难得的艺术品,更不用说它们本身代表的财富了。
这些珍宝们理应被珍惜的摆放在天鹅绒上,被所有人以赞叹包围。而不是像此时一样被弃之不顾,只能躲在角落里积灰。
显然它的主人认为这些甚至能被称得上艺术品的珍宝碍眼,而毫不留情的将它们踹到一旁。
大殿是如此宽广,以致如此多数量的闪耀的珠宝挤满了角落也丝毫不显拥挤。
在大殿的最中心,端坐着一个人。
金色犹如太阳的发,鲜血凝固的眼瞳,英武的眉,略薄的唇,每一个轮廓弧度都完美的让人无法挑剔——
黄金之王漫不经心的把玩着金色的器皿。
被无数英灵与魔术师穷尽一生渴求追寻的圣杯,此时就如街边最普通不过的杯子一般被王者无所谓的上下抛掷着。
终于没有因为轻视对手(犯二)而获得第五次圣杯战争胜利的吉尔伽美什,在皱着眉不耐的砍掉master(不是言峰绮礼)喋喋不休欣喜若狂的脑袋后,独自拿着圣杯回了英灵殿。
然而事实上,他对圣杯的评价依然与第四次战争中一样——
“真是无聊啊,居然为了这样的东西当做许愿机而争夺的你死我活,作为余兴节目而言还真是不够尽兴。”
王喃喃自语,兴趣缺缺的准备随手把圣杯抛到角落,和他其他的收藏品一个下场。
即使是被其他人疯狂追寻的圣物,在他看来也不过是自己的所有物之一罢了。
在金色的器皿即将脱离手指的那一瞬,或许是为了摆脱被无情丢到角落生灰的命运,万能的许愿机显出了意识——
[愿望——]
手指的动作停了下来,吉尔伽美什挑挑眉,看着这个曾经败在自己手下的东西。
[你的愿望,我能够实现。]
吉尔伽美什冷笑了一声,把圣杯扔到脚下,圆形的器皿在地上滚了两圈,停了下来。
“本王没有必须要借助别的东西才能实现的愿望。我想要的东西,我自己会去拿。停止你无聊的举动吧,小丑。”
[……每个人都一定会有想要的东西,你也同样,黄金之王。]
此世所有之恶(安哥拉·曼纽)隐藏在圣杯里吐撒着恶意。
[你的愿望,必须借助我才能实现的愿望。]
王闻言,哈哈大笑,张狂轻蔑的俯视着圣杯。
“我不需要你,不过是本王区区的所有物之一,就要有身为附属品的本分!”
圣杯置若罔闻。
[真的没有吗?]
[……在你漫长而短暂的路途中,从未失去过什么,错过什么吗?路旁一朵微不足道的摇曳之花,天空漂浮的彩虹,独一无二珍贵奢华的珠宝,你的子民酿造的美酒。或许你一念之间错失,就再没有相遇的可能。]
[你今天所见的鲜花已不是昨日的那朵,今日所品尝的酒也不是之前的味道。]
[就算只相错了片刻微瞬,也不是相同的事物了。]
[真的没有吗?]
[你真的没有想要再次见到的事物吗?]
[——哪怕仅仅只是一片路旁的泥土,坍塌的石块?]
吉尔伽美什在瞬间明白了圣杯的暗指。
他的脸庞彻底冷下来,鲜红的眼瞳令人不寒而栗,杀意凛然锋利如刀。
“……别擅自揣测王的想法啊,杂种!不过是被污染的残次品,妄图苟延残喘,你要为你的狂妄付出代价——!”
金黄的光芒笼罩了整个大殿,在王冰冷的注视中,圣杯逐渐湮灭成光点,消散于空中。
然而这并不能平复王的怒气,吉尔伽美什如同燃烧的鲜红血眸昭示着他的心情,殿内一片死寂的压抑。
良久,王者重新坐回王座,闭上双眼平复心情。
若是那个人死前的的他,必定会为这侮辱勃然大怒。
然而从那个人死亡开始,王尝尽了绝望与痛苦,开始能逐渐忍耐。
他翻越连绵的山峰,淌过刺骨的河流,甚至祈求神明,只为了一个目的——
如今的吉尔伽美什,已不是那个狂妄不知天高地厚的乌鲁克之王,忍耐(即使在他傲慢的性格中只占据了非常微小的一部分)与由时光洗涤的锐利,让他的人格趋于完美,伫立于一个更宽广的高度,俯视人间。
他屹立于天的顶端——
吉尔伽美什闭着眼,睫毛投下浅淡的阴影。
他并没有发现自己的身躯正渐渐消失在英灵殿中。
·
……
……
……
喧嚣的鸟鸣,婉转清丽的在窗外交织成一片。
鼻尖萦绕着青草与泥土的香味,以及乌鲁克人工制作混合的香料浓厚的涂抹的味道,数人轻微的呼吸声小心翼翼的缩在房间里,身下是柔软的织物,细致服帖的挨着他的背脊。
这情形非常熟悉,印刻着古老时光的痕迹,然而吉尔伽美什已数千年没有如此鲜明的体会过。
他猛地睁开眼——
视线在一秒内聚焦,引入眼帘的是乌鲁克独特的泥土砌成房顶,微黄的墙壁坚固的为主人抵御风雨。
他撑起身,打量房内的一切。
数位服侍的侍女安静的躬在一旁,门口站立着警戒的卫兵,再往外是一望无际的草原,落日正燃烧释放最后的光辉,鲜艳的色彩晕染了一半的天空。
伸开双手,明显是幼童的身体,软嫩白皙的手掌丝毫看不出未来经过千锤百炼的战斗磨练的痕迹,那时每一个弧度都充满了血腥与力量,现在的手掌里只有弱小。
甚至他能感觉到脸庞垂下的松软的婴儿肥。
吉尔伽美什沉下脸,锋利的杀气笼罩了整个房间。
——圣杯!
只有万能的许愿机能做到这一步。
扭转永不停滞的时间,将属于英灵的吉尔伽美什的意识重新赋予到年幼时期的自己身上,只能用“奇迹”来称呼的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只有圣杯能做到——!
此世所有之恶(安哥拉·曼纽)会扭曲所许下的愿望,无可避免的走向绝望毁灭。
吉尔伽美什缓慢的收起杀气,站起来。
既然向王发出了挑衅,就要承担代价。
他眯起双眼,冷酷的想。
在圣杯将王送回乌鲁克的那一刻起,不,应该说,从隐晦的提起那个人的时候,圣杯就已经无可反抗的被判定了结局。
——除了神形俱灭,再没有第二条路。
即使圣杯已消失,但在最后一刻仍然将王带回了乌鲁克,此后将会发生的事必将无可避免的毁灭。
这是此世之恶的诅咒。
不入流的把戏,吉尔伽美什蔑视。
他是背负了世界的王,区区诅咒,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尘埃,怎么可能动摇王的步伐。只是擅自强制王的行为,让他不快。
房间内所有的侍女早已被他吓得瘫软在地,止不住哆嗦。她们不明白为何两个个小时前仍然温和开朗,有着灿烂笑容的王变成了只让人望上一眼,便止不住敬畏和恐惧的存在。
吉尔伽美什冷漠的扫了她们一眼,独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那个人……
现在已被阿露露创造出来了,孤身生活在森林中,与野兽嬉戏。
王处于矛盾之中。
他曾间接害死了他最好的挚友。
那个男人生命的最后一句话,表明了自己只不过是一件工具,王者虽然抱着他发过誓,然而他还是无法判断男人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内心在想着什么。
那时,眼泪和雨水模糊了他的双眼,让视线内都是如同鲜血的红色。尽管他知道男人不会流血,也止不住生命迅速流失的声音在他耳旁如雷鸣般轰隆。
在之后的漫长的时间里,王甚至连一次也无法说出他的名字。
哪怕那名字的每一个音节都已烂熟于心。
王在房间内走来走去,眼前尽是男人的脸。
微笑的,沉默的,安静的,温暖的,带着他看不清的表情死去的。
吉尔伽美什停下脚步,咬牙下定了决心。
他面无表情的唤来对门外的侍卫,伸出软软的白胖的短手臂,下了命令。
·
……
在见到泥人之前,吉尔伽美什从未想过这样的情形。
与沙姆特相遇之前的泥人,混迹于野兽之间,虽然曾经听泥人与神妓玩笑时谈起过,他却从未放在心上。
他认识的是拥有神智后的泥人。
可是眼前的人……
泥土黏在头发与脸颊旁,草叶夹在头顶,手掌和大腿被蹭上了脏污,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为了不在王面前失礼,侍卫强制他套上衣袍,泥人感觉被束缚了,一直不停地挣扎嘶吼,空有力量却只能无用的浪费。
吉尔伽美什阴沉的鼓着包子脸。
这只是只不通世事的野兽,神明捏造的泥人,毫无灵魂的行尸走肉。
不是那个与他欢笑,相互打架,在星光下入眠,拥抱着亲吻的友人。
他不是恩奇都。
在这里的,只不过是一具躯体罢了。
吉尔伽美什走上前,一把握住比自己高了许多的恩奇都的手腕。
泥人原本在不停地挣扎,但一接触到吉尔伽美什的皮肤,便立刻安静了下来,沉默的望着他。
吉尔伽美什感受着掌心下的温度。
在所有神明的注视下。
在所有生命的聆听里。
他断然命令道:
“从此刻起。
直到死亡降临,不,在我生前死后的所有岁月中——
你将会是唯一一个站立在我身旁的人。”
泥人用茫然不解的眼神回应王的话语。
吉尔伽美什扬起张狂的笑容。
迟到了千百年岁月的誓言,在时光的流逝兜转中,终于能对他说出口了。
他再不用面对冰冷崩坏的尸体,无法成声。
“我的朋友——
——就算是死亡,也不能把你从我这里夺走。”
乌鲁克落日最灿烂耀眼的光辉下,黄金之王桀骜的大笑,抓住了他一生最重要的、无人可比的宝物。
2.
事实上,与恩奇都一起(驯养或者被驯养)的生活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黄金之王已经习惯了总是淡然微笑着的友人,这种习惯在面对警惕的朝(除了他以外的)人的恩奇都时更加强烈。
泥人不耐烦的试图挣脱衣服的束缚,嘶吼压在喉咙里,低低的威胁每一个向他靠近的人。
浅色的发丝柔软的垂在地上,沾染泥土与灰尘,恩奇都也不会微笑着轻轻拂去,有时脸颊旁粘着食物,选择蹲坐的他就用脚蹭下去,其身体柔韧度让侍女们自叹弗如。
恩奇都的眼睛不是吉尔伽美什初次见到时那样如同天空的澄澈,现在的眼睛更像是蒙上了灰尘的琉璃,竖瞳昭示着野兽的狂然。
吉尔伽美什简直快对这样的恩奇都没办法了。
每日,只要黄金之王不在泥人视线之内,泥人必定想尽办法逃离皇宫,普通的侍从哪里是他的对手,往往数十人才能精疲力竭伤痕累累的制住恩奇都,有时候无法掌控力道(主要是恩奇都下手太狠,经常撕咬下别人一大块肉),长矛长/枪把他身上戳了一个洞也是常有的,泥人的身体受了伤,不一会就痊愈了,连鲜血也不会从伤口流出。
侍卫对这样的恩奇都又敬又畏,越发相信了神造之人的说法。而且要是被王发现了恩奇都的衣服有了破破烂烂的痕迹,侍卫们都会被重罚,搞得看守泥人的任务简直和“在宁孙女神面前说王的坏话(会死)”以及“在王的面前提起有关神这个名词(会死)”一样,并排为乌鲁克三大禁忌。
尤其是恩奇都的态度。
大概是源于野兽天然对人类的不信任,恩奇都排斥抗拒任何一个人的接近,就算是送饭的侍女。
但吉尔伽美什例外。
只有在王的身旁时,恩奇都才会安静下来,像一只餍足的金毛缩在主人脚旁一般,宁孙女神戏称乌鲁克之王最新的外号是驯兽师。
巧的是,吉尔伽美什也是同样的。
就算身体缩水了,不过霸道的性格一点没变,反而随着年龄的增长有着越加张狂的迹象,虽然王宫内也有对王突然性情大变的疑惑,但都被王的冷眼和宁孙女神的微笑压下了。
全国百姓都快泪流满面了。
本来,和善的温柔的明理的宽容的大度的善良的王突变了,没有了,也就算了。王宫内百官们还焦头烂额的跑来跑去,为了安抚王,居然加大赋税……王心情不好和赋税有毛线关系!!!信不信告到天神安奴那里去啊摔!!!
百姓坚信王是被蒙蔽了,哪知道接下来被一条条政令打击到地心深处做orz状。
大兴土木建造城墙和宫殿,广选女人进宫,尤其神庙里的神妓……王您才六岁啊就算是神子也是不能OOXX的啊!!为了王国也为了自己多保重身体不行吗不行吗——?!
在王国百姓不可置信迎风泪流的同时,王宫里的财政官也很痛苦。
修建城墙和王宫都还好说,神庙的任职人员秉公来问了一句是否要给神庙重新修缮,就过被王的一个冷眼瞪的差点没心肌梗赛而死……威压太强,哪怕只是肉肉的白胖的包子脸,也硬生生被王带上睥睨天下盛气临人的气势。
后果就是财务官被神庙的长老用哀怨的眼光凝视许久。
……算了。财务官想,自从恩的大殿内住进某个来历不明的野兽之后,恩的行为就越发古怪了,但也还在承受范围之内,身为恩的臣下,怎能经历小小的挫折就轻易言败呢!
财政官理理衣服,精神抖擞的重新去见长老了。
……当然,他不知道将来还有更痛苦的事在等着他,既然身为了王宫的财政官,就要做好觉悟。
·
吉尔伽美什拉着包子脸皱着眉头,整个人圆滚滚的坐在床边。
恩奇都横躺他身旁,把头搭在他的大腿上,杂乱的头发四散,遮住了泥人的脸庞,只能听到轻微的呼吸平缓的传出来。
吉尔伽美什缓慢的用手指梳理恩奇都的头发,这种几乎称得上是耐心的动作对他而言简直就是百年难得一见,要是让书记官看见了,又会责怪王的威严荡然无存了,当然,自从乌鲁克之王像换了一个人之后,书记官就再也没有说过这种话了。
不过,在一个还拥有着圆润包子脸的王面前……威严什么的,咳咳。
吉尔伽美什发现,他对如同野兽一般毫无神智灵魂的恩奇都的忍耐快到极限了。
并不是说王不满什么,他曾说过,无论发生什么,恩奇都都是他永恒的朋友,这份友谊比天上的星辰都更加耀眼,比日月都更加亘久。
可是现在这个野兽不是恩奇都。
即使野兽一开始就对吉尔伽美什抱有善意,但那对他来说无所谓,顶多是方便一点罢了。
——他不是恩奇都。
他的友人,还没有完全回到他的身边。
吉尔伽美什还记得,刚与恩奇都见面时的自己,冷酷傲慢(当然,现在也是一样),对待“朋友”这种有史以来新鲜的生物时,也是调整了一阵子才知道两个人相处应该怎么样是最好的。
乌鲁克之王的脾气算不上好,两个人起了争执之后,通常都是恩奇都先来道歉,有时候王实在不想理他,恩奇都就干脆微笑着卷起袖子,扑上来你来我往的痛快打上一次,也就和好了。
那阵子王宫内的财务官看着破破烂烂毁了一半的宫殿,老泪众横痛哭流涕的捧着人民的税收,完了收放自如的一抹眼泪,该干嘛干嘛,就是从此以后把恩奇都拉入了黑名单。
“您不觉得财务官大人的脸哭丧起来很有趣吗?”泥人那时如是微笑道。
王对他翻了个白眼,以示此等幼稚的事一点也不觉得有趣。
那样鲜活的,大笑着的恩奇都,他已经有多久没有见过了?
……啧。
王不耐的皱眉,难不成只有叫沙姆特过来?
吉尔伽美什非常讨厌这个女人。
不得不说,能让王厌恶而又平安愉快的活到七老八十自然死亡的神妓,可以说是站在这世上大多数杂种的巅峰了——要知道这份伟业,估计从古至今也就只有她一个人完成。
说起吉尔伽美什厌恶神妓的原因,很简单,非常简单。
因为恩奇都喜欢她。
沙姆特温柔亲切的教导了恩奇都关于人类的一切,如同长姊一般体贴他,照拂他。在恩奇都心中,沙姆特几乎快要接近“朋友“的地位了。
吉尔伽美什只有一个朋友,所以理所当然的,恩奇都也只能有一个吉尔伽美什。
沙姆特在王心中的碍眼程度……唔,就跟坂田银时在高杉晋助眼里的碍眼程度一样(抢同一个男人)——这个类比大概并不算恰当。
总而言之,王对于野兽恩奇都的忍耐终于没能压过对沙姆特的忍耐,他下令找出全国名为“沙姆特”的女人。
反正完事之后迅速处理掉——吉尔伽美什沉下包子脸,胖胖的白皙的肉手轻拍着恩奇都的头顶。
恩奇都从来不曾在意过这些事,在他苏醒的第一时间,把神妓远远的扔到王国的最边缘就行了。
打定了主意,王的生活终于规律起来。
每天和恩奇都大眼瞪小眼,谁先认输谁先睡觉。
白皙可爱的脸庞上镶嵌着红宝石般的眼睛,幼年时期的吉尔伽美什的长相乖巧的不得了,就算是最苛刻的教导主任看见他也会忍不住夸奖……奈何性格和魔鬼没什么两样。
以上是侍女们最新的感想。
王最近的脾气暴躁易怒,狂妄傲慢,冷酷苛责,不过好在在面对恩奇都的时候会勉强忍住,虽然气压低的让所有人都想哭……
每次和恩奇都瞪完以后,不管是谁(通常是泥人)认输,王都会抽空把政务处理了,然后再压着恩奇都睡觉。
只有在睡觉的时候恩奇都才会老实一点,不会趁机逃跑,咬伤侍卫。
如此无聊的日子过了十来天,书记官终于前来禀报乌鲁克之王,说找到了“沙姆特”。
“不过,不知是怎么回事……按理说应该会有同名同姓的可能,但全国……确实只在阿奴区找到一名符合名字的。”书记官小心翼翼的道。
吉尔伽美什挑挑眉,挥手让他们把人带上来。
书记官依言退下时,紧闭双眼,扭曲面容,生怕王从自己的神情里看出不妥当的地方。
王一心放在门外,没有注意到书记官的不同。
门外,一道高挑修长秀丽的身影窈窕的走进来,流水似的黑发蜿蜒的飘扬在身后,美丽的眼瞳散着星光点点。
——是王身旁的一名侍女。
侍女怀里抱着一名女婴,大约一岁左右,深色的皮肤上缀着黑亮的大眼,乌黑的头发贴着脸颊,正好奇的环望四周,嘴里一边吐着泡泡。
……
……
……
吉尔伽美什面无表情的瞪着女婴。
四目相对,一片死寂。
恩奇都懒懒的打了一个哈欠。
“嗷呜。”
·
恶意!
大宇宙的恶意!
吉尔伽美什面对现在的情况阴沉的想。
野兽恩奇都,女婴沙姆特,加上幼年时期的自己……再没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了。
沙姆特早已被见状不对的侍女战战兢兢的抱下去了,吉尔伽美什手搭在恩奇都的额上,幼小柔软的指尖拂过浅绿的额发,泥人睁开眼,觉得微痒,避开他的手指。
他的眼眸有光芒一闪而过,原本明澈温柔的眼睛现在只剩下干净茫然。
那是野兽的干净,而非如同人类的澄澈。
吉尔伽美什看着这样的恩奇都,突然想到久远之前的岁月。
那时候的王者刚刚打败基什的王阿伽,统一这片大地,与恩奇都成为挚友,坐享世间一切的美名与财富,怀抱中拥有这一切普通人类所向往的东西。
但是黄金之王还不满足,贪婪的暴君想要将世界所有都纳入掌中——
“似乎会变得很有趣,整个世界吗……那样的景色,我也想看呢。”泥人如是说道。
吉尔伽美什闻言大笑,金色的头发仿佛要燃烧起来一般耀眼,昭示着愉悦的心情。
“那你一定要活到这世界的永恒啊,恩奇都,因为直到永恒,这世界都是我的。”
……那时候的王,对“死亡”这一事实还没有刻骨铭心的认识——或许他的友人在心底暗暗希望,他永远不知道为好。
听见王的这番豪言,恩奇都嘴角上翘,眉眼弯起。
“好啊——谨遵王命。”
……
……
……
几千年后的王回忆起这番话时,只能在英灵殿空旷冷寂的大殿中,嗤之以鼻。
——[谨遵王命。]
别随便……许下做不到的誓言啊。
吉尔伽美什紧紧握住泥人的头发。
窗外是正午炙热的阳光,蝉鸣喧嚣的此起彼伏,再远处,便是鲜绿的草原一望无际,整个世界富有生机,绿意盎然鲜明。
他还活着。
有平稳有力的心跳,微凉的温度,灼热的呼吸……
和世上所有活着的生物一样,皮肤下跳跃的细胞血液章示鲜活的生命力。
他在他的身边——
3.
有时候,乌鲁克之王在处理政务,或是到宁孙女神的宫殿内(偶尔)探望母亲时,恩奇都一个人留在他的寝宫内,被侍女小心翼翼的照看。
侍女卡西低着头,飞快的打量了一眼懒洋洋靠在窗沿边晒太阳的泥人,又垂下眼。
这就是……传闻中的神造之人吗……?
卡西暗暗吃惊,她被调配到这里不过月余,期间听闻了许多关于泥人的传闻,有书记官斗胆询问泥人的身份,被王不耐烦的“是本王的挚友”给打发走了,徒留下一地被惊掉的眼球。
挚友唉!!那位王居然承认了这个名词!!
如果说是两个月以前的王,那么说出这话也没什么好惊讶的,毕竟那时的王平易近人,开明宽容,但是现在……嘤嘤做侍女的心理压力好大QAQ……
“神造之人”的说法,也是王不经意间说出来的,不过想想乌鲁克之王身上流淌的神明血统,以及另外一边殿内的宁孙女神,也就释然了。
虽然不是真正的人类,但也是他们这样平凡的奴隶朝拜的。
卡西的工作是为恩奇都投食(无误),泥人野兽的性子一点也没被消磨,卡西只能离得远远的,小心将面包和啤酒(你没看错)用各种推、投、扔(不能把食物洒出来,并且不能被别人发现用这样的方法,否则会被拉出去杀头的),卡西一直对野兽怀有恐惧,只能在管理侍从的杜里发现之前尽快投食成功。
可惜今天不知为什么,泥人对食物一点兴趣也没有,看也不看一眼。
卡西急的快哭出来了,如果被王发现泥人没有吃东西的话,从厨师到自己一个都逃不了。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最近泥人的表情越来越生动,情绪也逐渐的接近人类了。
……不管是不是错觉,现在重点不是这个啊!
卡西眼含热泪,双腿发抖的一步步靠近泥人。
泥人不屑(?)的瞥了她一眼,懒懒的打了一个哈欠。
卡西跪在地上,连薄薄的面包都快捧不稳,冷汗大滴大滴的低落,几乎快要泪流满面了。
泥人终于把视线放在她身上,评估打量了一下,可能觉得她没有面包好吃,屈尊降贵的勉强拿起面包咀嚼。
卡西反射性抖了一下,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这可能是恩奇都第一次这么靠近除吉尔伽美什以外的人(主要是她太没有威胁了),其余敢靠近恩奇都的人,不是被他用锋利的爪子撕裂,就是被王扔出去喂狮子了。
卡西估计是目前唯一一个从他手里安全活下来的人。
卡西恭敬的等待恩奇都吃完,捧着盘子后退,、刚一转身,就看见年幼的王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口,冷冷的看着她。
卡西吓的差点没尖叫。
王的威压太强,无法直视的尊贵和威严迫使卡西迅速跪下,匍匐在王的脚下。
“滚开。”
王甩下这句话,猩红的眼眸略带杀意的瞥了她一眼,径直走过。
卡西还发着抖,就被强壮的卫兵拖下去了。
随后被匆匆赶来的杜里管事发配到洗衣房工作了。
……还、还活着……?
劫后余生的卡西泪流满面,仰天长啸。
可是……到底是为什么啊……?
卡西茫然不解。
如果是另一个世界,和王与恩奇都相处许久的书记官就能淡定的回答她了。
普通侍女多了几十上百个都无所谓,但是有沙姆特一个人就够头疼了,再来几个,还让不让人活了。
防范于未然,干净利索啊,恩。
……
……
……
泥人不喜欢其他人碰,野兽的直觉下意识警戒带有恶意的人类。
本来能靠近他的,只有吉尔伽美什一个。
但是现在,就因为太过弱小,反而被接纳了?
吉尔伽美什甚至不在意那个女人是叫卡西还是卡东,叫ABC都行。
但是被恩奇都毫无芥蒂的接纳了……吉尔伽美什不由得想到沙姆特——那个女人真的非常碍眼。
吉尔伽美什皱着眉,又不耐的“啧”了一声,转身一脚踹翻了挡路的矮桌,头也不回地离开寝宫。
泥人眼睛闪过一丝疑惑,片刻之后,归为野兽竖瞳的无机质。
·
吉尔伽美什端坐在王座之间。
这王座与英灵殿里的一模一样,不如说,原本英灵殿里的王座便是乌鲁克王宫的换幻想汇聚而成。
黄金之王是非常容易感到无趣的,这世上所有的美好他都得到过,所有的丑恶也被他踩在脚下。
唯一被他放在心上的,也不过是一抔泥土。
在数次圣杯战争中,他为了降临人间的短暂时间里不那么无聊,也曾稍微忍耐,以获得更多的乐趣。
虽然并不是每次都会满意,偶尔翻开英灵殿中的书,甚至懒得回想细节,只觉得厌烦腻味。
但是恩奇都不同。
就算只是听着雨声,欣赏人民祈求之舞,对饮大笑……就算重复上千次这样的日子,只要是和他在一起,那也似乎不错。
可是,吉尔伽美什极少回忆起那段岁月。
如果说回忆能像照片一样永不褪色,等人拂去灰尘翻开,重温那时的电光火石般在一瞬间闪过的时光,那么关于恩奇都那一沓厚到可以抵到英灵殿天花板的相簿,一定被堆放到无人问津的角落尘封。
他很少想起恩奇都。
他不能想起恩奇都,就如同之后很长时间里他都无法再呼唤他的名字一样。
即使偶尔在千万次的圣杯战争中重逢,彼此都知道对方不是真实的,也只能在叹息中微笑。
不是真正的友人,没有意义。
·
吉尔伽美什在喝酒。
当然,他用的并不是乌鲁克传统意义上的方式。
事实上,在乌鲁克,你若是想要喝酒,必须将酒坛搁在地上,然后搬个凳子坐下,把着麦秸(通常有半人高)一通猛喝……是需要一定技术含量才能做到的。
吉尔伽美什以前对这方式腹诽很久了,现在索性把啤酒倒在专门制作出的外形如同高脚杯的杯中。
那时候的啤酒也与数千年之后不同,味道不太像啤酒,但是甘甜,像普通家里自行酿造的苹果酒一般。
这粗糙的口味当然配不上王,可这是他的子民虔诚的双手捧上的,偶尔勉为其难的尝尝,也可以做为消遣的打发。
有时候恩奇都会把这当成果汁,坐在地上,双脚盘着酒坛,趴在上面,沿着边缘飞快的舔一口,略微辛辣的刺激让他眯起双眼,过一会又甩甩头,长发垂在地上随着动作摆动,在阳光的照耀下时不时怀抱着酒坛舔一口,像一只满足的猫在甩尾巴。
吉尔伽美什看得好笑。
让泥人接触人类的世界,切身的体会他们生活和与之相关的情绪,让他的意识与神智慢慢的清醒,四个月以来,恩奇都已经能说出并不算绕口的简单的话了。
虽然有时,泥人偶尔还是会在发呆时,露出空茫如同木偶一般的神情。
不过这是当然的,缓慢觉醒的速度肯定不能与有神妓引导的情形相比,恐怕还要再过几年才能完全变成他记忆里的那个“恩奇都”。
这就是为什么当初吉尔伽美什在犹豫是否要找来沙姆特的原因。
没有沙姆特,恩奇都将会保持那个让王皱眉的野兽的样子,但是即便这样,恩奇都也总有一天会彻底踏上乌鲁克的大地,与他一起成为人——即使这时间要长得多。
沙姆特现在这样的情况(太小只了)当然不能引导恩奇都,但要再找另外一个人,得到和神妓同样的地位,也是独占欲强烈的王所不能忍受的,索性让恩奇都自生自灭自强不息自力更生(误)算了。
现在,吉尔伽美什坐在他的雪松木大床上,恩奇都靠在他脚边,抱着酒坛,脸贴冰冰凉凉的泥器上,反应迟缓的打瞌睡。
王一手拿着一块泥板,处理紧急的公务(干这工作已经一个小时了),看着恩奇都懈怠舒适的样子,干脆一脚踹过去。
恩奇都一个激灵,扭头看吉尔伽美什,吉尔伽美什早就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胖胖的小手握着尖头的笔,阳光洒在他软嫩的脸颊和柔顺的金发上,为睫毛镀上一层光芒。
恩奇都看了他半晌,似乎在认真揣度他是不是故意的,然后被王认真的神情打败,咂咂嘴又扭回去准备继续睡觉。
吉尔伽美什机不可失的又是一脚踹上去。
恩奇都“刷”转过来看着他,双眼眯起。
“恩……”
上面这个词是恩奇都目前说的最顺最好的词,一是因为发音简单,二是因为……吉尔伽美什第一次听见恩奇都开口,吐出的词是“饿”,然后泥人三天都没能闻到任何食物的香味,哪怕他用湿漉漉的的小狗眼(自己没发现)盯着吉尔伽美什,对方也(表面上)不为所动。
再然后……“恩”就成了恩奇都说得最标准的词,其次是“恩西”(同样是“王”的意思)。
恩奇都一错不错的盯着吉尔伽美什,后者在他怀疑的目光中坦然自若的做自己的事情。
没过一会,泥人的眼睛就酸了,他眨了眨眼,抬手揉了揉,从喉咙里挤出像是野兽不甘的呜咽一样的声音,悻悻的转回去了。
吉尔伽美什忍耐着不翘起唇角。
下一瞬,他就听见风声在耳旁刮过——
恩奇都高高的举起他,现在只有泥人身高一半的小小的王者被他从头顶捞过,他睁着血红的眼眸,一瞬的惊讶与失重之后,看清了泥人脸上恶作剧成功的得意笑脸。
王稳稳地降落在恩奇都的大腿上。
他被圈在恩奇都的手臂中,身后紧紧贴着温暖的胸膛,皮肤之下跳动着强烈平稳的心跳,浅浅的呼吸覆在他的耳廓,浅绿的头发与自己的交缠在一起——
在那一刹那,似乎所有的感官都飞快的离他远去,只有身后的心跳,规律而鲜活。
“噗通——”
“噗通——”
吉尔伽美什缓慢的呼出一口气,终于能故意摆出不高兴的神色,瞪着恩奇都。
“泥人,你难道不应该为你的失礼道歉吗?对王做出这样的举动,可不能轻易的就算了啊。”
恩奇都得意的笑眯眯的看着他,一言不发,亲昵的环抱着他,将下巴抵在吉尔伽美什肩窝上,嘴唇再偏移就会亲吻到他的脖颈了。
这是野兽喜欢的表达亲密的方式,将致命的弱点毫无保留的袒露给对方。
吉尔伽美什觉得这样的姿势有些别扭,一手肘撞过去,恩奇都灵活的避开,死死抱着不松开。
王挣了几下,终于放弃了,身体太小力量不足,反正这样那样的姿势又不是没做过,算了。
“把泥板拿过来。”他命令道。
“唉?”泥人疑惑的发出单音,并不能太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王缓慢地,一字一句的说:“把泥板拿过来,拿到我手里。”
泥人想了一下,伸手拿过只有他巴掌大的泥板,试探的抵到吉尔伽美什面前。
王颔了一下首,示意恩奇都调整姿势,然后舒舒服服的靠在泥人的胸膛前,继续公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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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鲁克的天气总是炎热干燥的,尤其是树木稀少,大多是大片大片的草原。城邦多建立在幼发拉底河和底格里斯河两侧,凭借肥沃的土地和丰沛的水资源进行劳作。
不过这些都跟恩奇都没关系。
泥人每天的工作(如果有的话)就是和王吃午饭,和王吃晚饭,和王睡觉(等等),其余时间不是发呆就是小憩。
不过不知为什么,恩不喜欢恩奇都发呆的样子,于是勒令侍女给泥人找乐子(侍女估摸着,从大兴土木到压迫人民,都在“乐子”这一范围内的),接受如此命令的侍女们,每天战战兢兢泪流满面的努力让泥人稍微抬一下眼皮,视线聚焦十秒以上。
当然,都是以失败告终。
带他到草地里,只会晒着太阳更加迅速的睡着。去湖边,趴在小船上睡觉。看歌舞,打两个哈欠睡觉……
侍女们因此受到责罚的不计其数,在恩奇都身边服侍的危险度已经快超越在吉尔伽美什身边服侍了。
在侍女们心惊胆战的小心翼翼把每一天都当做最后一天度过的日子里,在一个吹着微风某天,恩奇都终于找到乐子了。
那时候,难得泥人想出去随便走走,漫无目的的在一群侍女隔着十几个身位的距离下闲逛,偶尔嗅着花香和青草的味道,倒也很悠闲。
然后,一声尖锐的啼哭刺穿的他的耳膜。
“呜哇————!!”
婴儿,尤其是女婴特有的穿透力超强的声音直接把恩奇都刺激出一身鸡皮疙瘩,泥人倒吸了一口气,被从未听过的分贝攻击弄的耳朵挺难受的。
他循着声音一步步寻找,七拐八拐在某个偏僻的角落里,推开了房间门。
黑发微卷的贴在脑门上,黑亮的大眼睛此时蓄满了泪水,小小的女婴被随意放在床上,短胖的小手在空中挥舞,嘶声力竭的啼哭。
恩奇都皱着眉忍受刺耳的声波攻击,小心的观察了她一圈,试探的拿起旁边早已冰凉的羊奶,用手指沾了一些,喂进她的嘴里。
女婴尝到羊奶特有的腥味,也顾不上是凉的,双手握着恩奇都的手指就死命的吮吸起来。
恩奇都好奇的抽出手指,看着上面的唾液和浅浅的齿痕。
“呜……”女婴一见羊奶没有了,瘪瘪嘴又是一声嚎哭。
恩奇都急忙又沾了些送进她嘴里。
女婴又吮吸了两口。
两个人就这样玩起来了。
终于吃饱喝足的女婴满足的打了个嗝,黑亮的大眼睛看着恩奇都,两人四目相对,都有着相同的澄澈和干净。
女婴咧开嘴,露出只有两瓣牙齿的牙床,“呵呵”的对着恩奇都笑。
泥人歪着头,看着这个陌生的生物,也缓慢的回应她笑容。
……
吉尔伽美什忙碌完一天,终于能够喘一口气。
他大步(其实也没多大,小短腿所限)行走在走廊上,思考一会一定要把恩奇都拉出去,整天睡在寝宫,对泥人神智的清醒没有好处。
然后,如果恩奇都兴致不错的话,他们也可以一起散步在草原上,看星辰的光辉。
这样思考着的王,在踏入寝宫的一瞬间,停住了脚步。
恩奇都在和趴在他身边的女婴,露出一模一样蠢兮兮的笑容,迎接他回来。
……
……
……
冰冷的杀气席卷整个寝宫。
吉尔伽美什面无表情,转身摔门而走。
4.
金色的阳光热辣辣的炙烤着大地,草木树叶被晒得焉嗒嗒的趴在地上。
人民在土地之上汗如雨下的劳作,深色的皮肤大多龟裂开,或者磨出厚厚的茧,诉说生活的艰辛。
在他们的身后,高大挺直的奢华房屋内,贵族们环抱着温香软玉,挑剔着舞者的舞姿不够柔软。
而在他们之上,王国的统|治者居高临下的冷漠俯视人民与大地,不为奴隶的悲鸣动容,也不为贵族的骄奢斥责。
风拂过吉尔伽美什璀璨如阳光的额发,又卷起不远处流曳的黑发长发,带着在空气中打出一个圈儿,然后晃悠悠落下。
宁孙女神站在他身后,与他一同挺直背脊,遥望下界。
在这一瞬间,两人的背影景惊人的相似,如出一辙。不仅是由王宫俯视人民,更是站立云端,望着大地,隔着鲜明而不可触摸的距离。
宁孙女神看着自己的孩子,吉尔伽美什这时转移了视线,投向了庭院里的树荫下,蓦地沉下脸,似乎有些不悦。
他依然是白皙的如莲藕般的手臂,脸颊旁垂着的柔软的婴儿肥,手掌是能被她一手包容下的大小,神态气场却像完全换了一个人。
当初她的孩子喜欢坐在面前的扶手上,垂下的脚不停前后晃动,带着善意和温柔注视着他的子民,细心的聆听所有的声音,为任何一件普通的事高兴。现在却像一座山,有着由时间堆砌起来的不可动摇,坚定可靠。
宁孙女神将手指绕过耳旁,拂过长长的如水的发丝,鲜红的眼睛顺着吉尔伽美什的视线,轻声问道:“你很喜欢她?”
不远处,恩奇都怀抱着沙姆特,女婴靠坐在原本应该属于王的位子上,头顶带着恩奇都为她编制的小小的白色花圈,两个人在树荫下躲起来乘凉,注意到他们的视线,咧开嘴露出近乎一模一样干净的笑容。
“怎么可能。”吉尔伽美什矢口否认,皱着眉,更像是在抱怨。
女神眨眨眼,忍俊不禁的笑起来,现在的吉尔伽美什,终于有了当初的一点影子。
她忍不住摸了摸吉尔伽美什的头顶,年幼的王皱着眉避开她的手,不耐烦询问她一般直视她。
女神不以为忤,收回手指,看着他静静微笑。
心中有许多话想问他。
在离开她的岁月中,她的孩子是否曾为毕生也得不到的东西而难过。
在她不知道的岁月中,她的孩子是否曾为自己的狂妄而懊悔,最终变成了现在这样孤高的王者。
然而到最终,她只能柔和的注视他。
“我爱着你,我的孩子,你要知道,我永远爱着你。”
在他自她的身躯中诞生,在她的怀抱中成长,这份爱,永不停止。
吉尔伽美什似乎吃了一惊,在他的记忆里,从未听过母亲这样对他说过。
然后他飞快的扭过头避开她的视线,佯装不远处的恩奇都脸上开出了朵花,目光紧紧盯着,一点也不偏移。
“嗯,我知道了。”
他如此勉勉强强的回答,语气和“大爷我觉得这东西不错,赏你了”一模一样。
宁孙女神笑得眼睛都弯起来。
她轻轻推了推吉尔伽美什的后肩。
“去吧,恩奇都看你很久了。”
宁孙女神注视着吉尔伽美什远去的身影,微笑渐渐淡下来。
泥人的笑容映入她的眼中。
女神冰冷的审视他,如同鲜血般的眼瞳赤红。
她很清楚,关于现在的乌鲁克之王,众神对诸神黄昏延续的愿望,以及泥人出现的缘由。
她也大概猜到,恐怕就是因为恩奇都,吉尔伽美什才会成长为如今的模样。
她的孩子,她最清楚不过。
那个曾经怀抱着善意和温柔的少年王者,终有一天会变成现在的黄金之王,到那个时候,狂妄的不把众神放在眼里的他,会得到一个与他相抗衡的存在。
这就是恩奇都的意义了。
为了吉尔伽美什而诞生的附属品。
……如果这个附属品会对他的孩子造成任何危害,那么……
女神微微沉下暗红的眼眸,紧接着又想起了什么,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吉尔伽美什与生俱来的责任与傲慢,不会允许有这样的事发生。
那是他承认的友人,所以不管恩奇都是否会给他带去痛苦,只要“恩奇都”在他身旁,其他的都微不足道。
吉尔伽美什这一生从未停下脚步,无论是在生前,抑或漫长的死后。
高傲的仰着头,居高临下前行,贯彻自己的王者之路。
他最多停留驻足片刻,小心翼翼的掩盖友人破碎的躯体。
自云端到土地,自王座到荆棘,即使在最黑暗的时候也是无可动摇的强大,盛气凌人的行走在黄金之路。
可是他现在顿住,倒回去,转过身握紧恩奇都的手腕,一步步带着跌跌撞撞的泥人向前,虽然缓慢,也足够满足。
那条路上,他终于不必怀揣着泥土前行。
·
恩奇都有些笨拙的将花茎穿过最后一朵花,小心的打起一个结。
沙姆特坐在他怀里,好奇的睁着乌黑的大眼睛,一动不动瞅着他,微张的唇里露出小小的牙齿和粉红的牙床。
吉尔伽美什从背后走进他们,一脚踹在恩奇都背上,恩奇都猝不及防的往前一倒,一手护住怀里的沙姆特一手撑住身体。
吉尔伽美什双臂环胸,站着比坐着的恩奇都高不了多少,但他双眼一眯,下巴一抬,硬生生给弄出了睥睨天下的味道。
“让开。”
恩奇都“呜”了一声,环顾了一下四周空旷的草地,最终还是把现在坐的位置让出来了,自己抱着沙姆特往旁边移了移。
吉尔伽美什皱着眉,“我不是说这个,”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沙姆特,“让开,这是我的位子。”
沙姆特和恩奇都相顾片刻,吉尔伽美什不爽的看着他们对视,就见沙姆特短短胖胖的手臂高高举着白色的花环,咧开嘴露出蠢兮兮的笑脸。
那花环看起来并不怎么好看,简陋拙劣,和她头顶戴着的一模一样,但是是恩奇都做的。
吉尔伽美什看了她一会,伸手接过花环。
旁边的侍女见状赶紧接过女婴,女婴离开了恩奇都,不舒服的瘪瘪嘴,“呜哇”一声开始哭嚎。
……更正,是只有嚎,没有哭。
她一边大嚎,一边悄悄的睁开眼睛缝偷看恩奇都。
吉尔伽美什一挥手,侍女们便把她抱下去,哭嚎声越渐越远。
恩奇都看着吉尔伽美什小小的手掌上下掂着花环,白色的花朵在乌鲁克随处可见,柔弱的在风中摇曳,绿色的花茎断处还有细碎的水色,看准了时间,一咕噜套进吉尔伽美什的手臂上去了。
吉尔伽美什就这样躺在恩奇都的大腿上,舒服的闭上眼。
细碎斑驳的阳光洒在他们身周,光晕淡淡的色彩在他们皮肤上跳跃。
恩奇都在这一刻感到无比平静,仿佛嘶吼的野兽也沉默了,安宁的趴伏在地面上,头靠着吉尔伽美什。
他心中有只野兽。
血腥的咆哮的,在森林草地中无拘无束奔跑撕咬的野兽。
可是这只野兽现在被困在王宫里,如同家畜一般被饲养。
野兽一直在低低沉吟,鲜血从它嘴里溢出,像灼烧般滚烫。
想要血液,想要力量,想要厮杀。
它躲在阴影里。
恩奇都躺在阳光下,无论他吃饭睡觉,在打着瞌睡。
那个声音都在告诉他。
把能见到的所有人的喉咙咬断,让鲜血弥漫整个口腔,满足喟叹的咽下——
冲出这个囚笼,回到无拘无束的草原,得到自由。
可是那只野兽,在看见吉尔伽美什的一瞬间便安静了。
恩奇都笑了起来,混合着野兽的狂躁和人类的静谧,纤长的指尖轻轻放在吉尔伽美什的头顶,为他整理金色的额发。
泥人一边爬梳过他的头发,一边断断续续的用并不流畅的语言对他叙述一天。
“嗯……今天早上到处走的时候,砰、碰到了以前遇见的女人,好像是王宫的侍女,她说卡西叫她……”
“‘叫她卡西’”,吉尔伽美什头也不抬的纠正他的语法错误,“这是第几次了?”
恩奇都眨眨眼,试图以卖萌把这件事揭过,吉尔伽美什眼睛也没睁,白嫩软胖的手握成拳头,以与外表完全不符的巨力正确无误的一拳砸在恩奇都脑袋上。
恩奇都“咚“一声歪倒下去。
“继续。”
泥人摸摸头坐直,暗自腹诽下次一定要掌握好角度和力度,直接倒下去就不起来了,不然又要继续学习语言。
“然后……路上去看,萨、沙姆特……嗯,就到这里了……没了。”
结束语倒是干脆利落清晰明了。
乌鲁克之王闭着眼思考了一下,高抬贵手放过了恩奇都,示意今天勉强过关了。
恩奇都长长呼出一口气,表示感谢而俯下身,用鼻尖亲昵的蹭着他的鼻尖。
吉尔伽美什突然之间感受到脸颊旁拂过的热气,一睁眼看见恩奇都长长的睫毛刷过自己的眼角,没来及阻止下意识抬起的下巴,便感受到嘴唇温热柔软的触感。
在这一刻,阳光安宁的化成碎片洒在他们身周,空气中萦绕着草叶和泥土干燥的香味。
恩奇都顿了一下,仿佛觉得很好玩一样,弯起眼睛又用嘴唇蹭了一下他。
吉尔伽美什一时都不知该怎么反应了,等恩奇都开始试探着用牙齿轻轻咬他的嘴唇后,他才终于一把推开泥人。
“别闹,”语气里甚至有些无奈,然后困倦的闭了闭眼,“我要睡一下,别来烦我。”
恩奇都只能停止他认为表达好感的举动,像是垂下耳朵(如果他有的话)的大型犬,手一下一下轻拍着他的肩,等待枕在腿上的人逐渐平稳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