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听学八

藏书阁内。

一面青席，一张木案。两盏烛台，两个人。一端正襟危坐，另一端，魏无羡已将《礼则篇》抄了十多页，头昏脑胀，心中无聊，弃笔透气，去瞅对面。

在来姑苏蓝氏的时候，就有不少女孩子羡慕他能来和蓝忘机一起听学受教，说是姑苏蓝氏代代美男子辈出，本代本家的双璧蓝氏兄弟更是非凡。魏无羡此前没空细细瞧他的正脸，现在瞧了，胡思乱想

魏婴字无羡（是挺好看的。相貌仪态都挑不出毛病。只是真想让那些姑娘们都来亲眼看看，如果整天苦大仇深横眉冷对如丧考妣，脸再好看也救不了这个人。）

蓝忘机在重新誊抄蓝家藏书阁里年代久远、又不便为外人所观的古籍，落笔沉缓，字迹端正而有清骨。魏无羡忍不住脱口由衷赞道

魏婴字无羡好字！上上品。

蓝忘机不为所动。

魏无羡难得闭嘴了这么久，憋得慌

魏婴字无羡（这个人这么闷，要我每天跟他对着坐几个时辰，坐一个月，这不是要我的命）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身体往前倾了些。魏无羡是个很会给自己找乐子的人，尤其擅长苦中作乐。既然没有别的东西可玩，那就只好玩蓝忘机了。他道

魏婴字无羡忘机兄！

蓝忘机岿然不动。

魏婴字无羡忘机！

听若未闻。

魏婴字无羡蓝忘机！

魏婴字无羡蓝湛！

蓝忘机终于停笔，目光冷淡地抬头望他。魏无羡往后一躲，举手作防御状

魏婴字无羡你不要这样看我。叫你忘机你不答应，我才叫你名字的。你要是不高兴，也可以叫我名字叫回来。

蓝湛字忘机把腿放下去。

魏无羡坐姿极其不端，斜着身子，支着腿。见终于撩得蓝忘机开口，一阵守得云开见月明的窃喜。他依言把腿放了下去，上身却不知不觉又靠近了些，胳膊压在书案上，依旧是个不成体统的坐姿。他严肃地道

魏婴字无羡蓝湛，问你个问题。你——是不是真的很讨厌我？

蓝忘机垂下眼帘，睫毛在如玉的面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魏无羡忙道

魏婴字无羡别呀。说两句又不理人了。我要跟你认错，向你道歉。你看看我。

顿了顿，他道

魏婴字无羡不看我？也行，那我自己说了。那天晚上是我不对。我错了。我不该翻墙，不该喝酒，不该跟你打架。可我发誓！我不是故意挑衅你的，我真没看你家家规。忘忧谷的谷规都是口头说说，根本没有写下来的。不然我肯定不会。（肯定不会当着你的面喝完那一坛天子笑，我揣怀里带回房去偷偷喝，天天喝，分给所有人喝，喝个够。）

魏婴字无羡而且咱们讲讲道理，先打过来的是谁？是你。你要是不先动手，咱们还能好好说话，说清楚咂。可人家打我，我是非还手不可的。这不能全怪我。蓝湛你在听没有？看我。蓝公子？”他打了个响指，“蓝二哥哥，赏个脸呗，看看我。

蓝湛字忘机多抄一遍。

魏婴字无羡别这样。我错了嘛。

蓝湛字忘机你根本毫无悔过之心。

魏婴字无羡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要我说多少遍都行。跪下说也行啊。

蓝忘机搁了笔，魏无羡还以为他终于忍无可忍要揍自己了，正想嘻嘻抛个笑脸，却忽然发现上唇和下唇像被粘住一般，笑不出来了。

他脸色大变，奋力道

魏婴字无羡唔？唔唔唔！（嗯？蓝湛蓝忘机快给我解开！）

蓝忘机闭目，轻轻吐出一口气，睁开双眼，又是一派平静神色，重新执笔，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魏无羡早听过蓝家禁言术的可恨，心中偏不信这个邪。可捣腾半晌，嘴角都挠红了，无论如何都打不开口。于是他抄了张纸，笔走如飞，把纸扔了过去。蓝忘机看了一眼，道

蓝湛字忘机无聊。

揉作一团扔了。

魏无羡气得在席子上打了个滚，爬起来又重新写了一张，拍到蓝忘机面前，又被揉作一团，扔了。

这禁言术直到他抄完才解开。第二天来藏书阁，前天被扔得满地的纸团都被人收走了。

魏无羡向来好了伤疤忘了疼，头天刚吃了禁言的亏，坐得两刻又嘴痒难耐。不知死活地刚开口说了两句，再次被禁言。不能开口他就在纸上胡乱涂鸦，塞到蓝忘机那边，再被揉成一团扔到地上。第三天依旧如此。

如此屡屡被禁言，待到面壁思过的最后一天，这一日的魏无羡，在蓝忘机看来却有些异样。

他来姑苏这一阵，佩剑天天东扔西落，从不见他正经背过，这天却拿来了，啪的一下压在书案旁。更是一反百折不挠、百般骚扰蓝忘机的常态，一语不发，坐下就动笔，听话得近乎诡异。

蓝忘机没有理由给他施禁言术，反而多看了他两眼，仿佛不相信他忽然老实了。果然，坐得不久，魏无羡故病重犯，送了一张纸过来，示意他看。

蓝忘机本以为又是些乱七八糟的无聊字句，可鬼使神差地一扫，竟是一副人像。正襟危坐，倚窗静读，眉目神态惟妙惟肖，正是自己。

魏无羡见他目光没有立刻移开，嘴角勾起，冲他挑了挑眉，一眨眼。不必言语，意思显而易见：像不像？好不好？

蓝忘机缓缓道

蓝湛字忘机有此闲暇，不去抄书，却去乱画。我看你永远也别想解禁了。

魏无羡吹了吹未干的墨痕，无所谓地道

魏婴字无羡我已经抄完了，明天就不来了！

蓝忘机拂在微黄书卷上的修长手指似乎滞了一下，这才翻开下一页，竟也没有禁他的言。魏无羡见耍不起来，把那张画轻飘飘一扔，道

魏婴字无羡送你了。

画被扔在席子上，蓝忘机没有要拿的意思。这些天魏无羡写来骂他、讨好他、向他认错、向他求饶、信笔涂鸦的纸张全都是如此待遇，他习惯了，也不在意，忽然道

魏婴字无羡我忘了，还得给你加个东西。

说完他捡纸提笔，三下添了两笔，看看画，再看看真人，笑倒在地。蓝忘机搁下书卷，扫了一眼，原来他在画上自己的鬓边加了一朵花。

他嘴角似乎抽了抽。魏无羡爬起来，抢道

魏婴字无羡‘无聊’是吧，我就知道你要说无聊。你能不能换个词？或者多加两个字？

蓝湛字忘机无聊至极。

魏婴字无羡果然加了两个字。谢谢！

蓝忘机收回目光，拿起方才搁在案上的书，重新翻开。只看了一眼，便如被火舌舐到一般扔了出去。

原本他看的是一本佛经，可刚才翻开那一扫，入眼的竟全都是赤条条的交缠人影，不堪入目。他原先看的那一册竟被人掉包成了一本书皮伪装成佛经的春宫图。

不用脑子想也知道是谁干的好事，一定是某人趁给他看画移开注意力时下的手。何况魏无羡根本没有掩饰的意思，还在那边拍桌狂笑

魏婴字无羡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本书被扔到地上，蓝忘机如避蛇蝎，刹那退到了藏书阁的角落，怒极而啸

蓝湛字忘机魏婴——！

魏无羡笑得几乎滚到书案下，好容易举起手

魏婴字无羡在！我在！

蓝忘机倏地拔出避尘剑。自见面以来，魏无羡还从没见过他这么失态的模样，忙一把抓过自己的佩剑，剑锋亮出鞘三分，提醒道

魏婴字无羡仪态！蓝二公子！注意仪态！我今天也是带了剑的，打起来你家藏书阁还要不要啦！

他早料到蓝忘机会恼羞成怒，特地背了剑来自卫，避免被蓝忘机一怒之下失手捅死。蓝忘机剑锋对准他，那双淡色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蓝湛字忘机你是个什么人！

魏婴字无羡我还能是个什么人？男人！

蓝湛字忘机不知羞耻！

魏婴字无羡这事也要羞一羞？你别告诉我你从来没看过这种东西。我不信。

蓝忘机亏就亏在不会骂人，憋了半晌，扬剑指他，满面寒霜

蓝湛字忘机你出去。我们打过。

魏无羡连连摇头装乖巧

魏婴字无羡不打不打。你不知道吗蓝公子？云深不知处禁止私斗的。

他要去捡被扔出去的那本书，蓝忘机一步抢上，夺在手里。魏无羡心中一转，猜到他要拿这证据去告发他，故意道：

魏婴字无羡你抢什么？我还以为你不看了。又要看了？其实要看也不用抢，本来就是我特地借来给你看的。看了我的春宫图，你就是我的朋友了，咱们可以继续交流，还有更多……

蓝忘机整张脸都白了，一字一句道

蓝湛字忘机我、不、看、

魏无羡继续扭曲是非

魏婴字无羡你不看那你抢它干什么？私藏？这可不行，我也是找人家借的，你看完了要还回去的……哎哎哎别过来，你靠太近我好紧张，有话好说。你不会是想上交吧？交给谁？交给老……交给你叔父？蓝二公子，这种东西能交给族中长辈看吗？他肯定会怀疑你自己先看过了，你脸皮子这么薄，岂不是羞也羞死了……

蓝忘机灵力灌入右手，书册裂为千万片碎末，纷纷扬扬，自空中落下。魏无羡见已成功激得他毁尸灭迹，安了心，故作惋惜道

魏婴字无羡暴殄天物啊！

又拈了一片落在头发上的碎纸，举给气得脸色发白的蓝忘机看

魏婴字无羡蓝湛你什么都好，就是喜欢乱扔东西。你说说，这些天你扔了多少纸团在地上了？今天扔纸团你都不过瘾了，玩儿撕纸。你撕的你自己收拾。我可不管。

当然，他也从没管过。

蓝忘机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怒喝道

蓝湛字忘机滚！

魏婴字无羡好你个蓝湛，都说你是皎皎君子泽世明珠，最明仪知礼不过，原来也不过如此。云深不知处禁止喧哗你不知道吗？还有你竟然叫我‘滚’。你是不是第一次对人用这种词……

蓝忘机拔剑朝他刺去。魏无羡连忙躲开。而这时只听吱呀一声藏书阁的门被打开原来是给他们送糕点的蓝忘忧。

蓝清字忘忧阿战？蓝湛？方才可是发现了什么吗？为何我在门口便听蓝湛叫了声滚？

魏婴字无羡没……没什么事（完了！要是让小忧儿知道了我就完事儿。）

蓝清字忘忧哦……是吗？蓝湛？

魏婴字无羡（小古板千万要说是啊！）

蓝湛字忘机嗯！

蓝清字忘忧那好吧，你们过来吃点糕点吧！

魏婴字无羡我就不用了，我找阿瑶他们有事就先走了！

说完魏无羡他跳下藏书阁，疯子一般放声大笑，横冲直撞，蹿入树林，早有一群人在里面等着他。聂怀桑道

聂怀桑怎么样。他看了没有？什么表情？

魏婴字无羡什么表情？嘿！他刚才吼那么大声，你们没听到吗？

聂怀桑听到啦，他让你滚！魏兄，我第一次听到蓝忘机叫人‘滚’！你怎么做到的？

魏婴字无羡可喜可贺，我今天就帮他破了这个禁。看见了吧，蓝二公子为人所称道颂扬的涵养与家教，在本人面前统统不堪一击。

薛洋字成美你得意个屁！这有什么好得意的！被人喊滚是很光彩的事情吗？

魏婴字无羡我有心要跟他认错的，他又不睬我。禁我这么多天的言，我逗逗他怎么了？我好心送书给他看的。可惜了怀桑兄你那一本珍品春宫。我还没看完，好精彩！蓝湛此人真是不解风情，给他看他还不高兴，白瞎那张脸。

聂怀桑不可惜！要多少有多少。

魏婴字无羡管他的！不管生前多少事，能浪几日就浪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