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殊途同归

黎婠要拜访的这位，是位姓游的老夫人，在这川西山间的古镇上半隐居着。

古镇依山傍水，黑瓦檐低垂、木门板古旧、石板路斑驳，无言地诉说着历经诸代风雨后的沧桑。

游老夫人和黎婠约着在镇中最古的老字号茶馆见面，说是边喝茶边聊天才巴适。

河水淙淙，河岸茶座三三两两地坐着人，游老夫人坐在树荫下，白发挽成发髻，穿着旗袍披着披肩，姿态闲适又端正；黎婠坐在对面位置，长发编着蜈蚣辫，穿了条复古款式的抹茶绿连衣裙。她的坐姿和对面的游老夫人有些微妙的相似，至少在不远处坐着的王也看来，两人对坐闲聊的场景，颇有些民国电影的怀旧感。

王也收回视线，端起面前的茶品了品，茶汤清澈黄碧，入口鲜爽甘醇，果然好茶。蒙顶甘露，游老夫人亲自吩咐，店老板外孙亲自泡茶，他这也是沾了黎婠的光，才得见这百年茶叶世家的底蕴。

“难怪都说少不入川，当真悠闲自在得很哪……这骨头都要酥咯……唉……”他挺想瘫在座椅上，但看到不远处姿态闲适又端正的两位女士，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打消了这个念头。

王道长还是要点面子的。

无所事事之下，王也又借着品茶的动作掩饰观察黎婠的实质。这么一观察，他还真发现了点之前没注意到的地方。

黎婠现在的状态其实相当放松，这样外人看起来似乎是端着的姿态，对她来说已经是深入骨髓的本能，根本就不用刻意去做。这在世家大族子弟间并不少见，从小严苛的培养能达到这样的程度，但黎婠……按她之前在火车上所说，她是幼年时在国内被偷走后送到A国的，他昨天还在猜测是不是在什么伞公司……现在一看，哪个非法实验室还从小培训礼仪呢？难道是在A国被大家族收养了？给人眼睛里刻禁制的大家族似乎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吧……

这边王也正脑洞大开，那边黎婠浑然不知他已经被自己带到了沟里。

她和游老夫人聊得正好。

游老夫人是孟行在女校时的旧友，也是当年和孟行一起潜伏在X统的老人了。她和孟行的哥哥孟知一向不对付，但应该是赵董提前透了黎婠的底，再加上黎婠也确实有几分像孟行，老夫人的态度算是非常和蔼了。

“好了，我晓得的事情已经全部告诉你咯，”游老夫人端起茶抿了抿，“哦？你这看起来是不信我？”

黎婠摇摇头：“我信您，只是……”她犹豫着说道，“一来时间长久，有所差错也在所难免，二来人主观上总会漏掉一些细节……”

“看来你有些个手段阔以查出来，”游老夫人了然于心，“你怕我有顾虑，我也确实有，那我们就来立个誓，”她伸出右手，青色的炁萦绕其上，“把右手伸出来。”

黎婠只迟疑了片刻，便伸出右手。游老夫人右手小拇指勾住她的，大拇指与她的大拇指相触，青色的炁随之攀附上她的手臂，游走至她全身，同时也反向蔓延至游老夫人全身。

王也从书页中抬起头，看到黎婠已经站在他面前了。他合上店主提供的茶道书籍，问道:“聊完了？”

“嗯，”她神色淡淡，“陪我走走吧。”

她难得主动邀请，王也自然是无有不应，站起身来陪她在镇中随意逛着。

古镇中随处可见水系，石板路两侧，亦或老房子的屋前院后，清泉不断；窗台墙壁，随处可见兰花，街上古玩铺、茶叶铺，甚至铁匠铺里，也都会摆上几盆。

“汤麻饼，要不试一下？”路过一家铺子时，王也问道，“刚茶馆店主告诉我，说是这儿的特产。”

见她点头，他上去买了两个，一人一个，边走边吃。

古镇不大，两人绕了一圈又回到河边，沿着河岸向下走。不远处便是座古桥，并一座红色小塔，十余株龙蟠虬结的银杏树立于河边坝口。现在只是初秋，银杏叶也只边缘微微泛黄，还见不到满地濯金的景象。

黎婠走到这里停了下来，她抱臂默立了一会儿，突然说道：“你知道吗，我要报复的那个人其实已经死了，两年前就死了。”

“你亲自动的手？”王也背靠着树干，一手插在兜里，一手提溜着保温杯。

“算是吧……他心魔反噬，我给加了一把火，”她嗤笑一声，“人家虽然老了，但要杀我，也是轻轻松松的事……我还算命硬，撑到了他自作自受的时候……”

“他死了对你来说还是不够吗？”王也恰到好处地接上话，他注意到黎婠在提起仇人的时候，下意识地想要防御。对方生前一定非常强，强到即使死后，也还是在她潜意识里留下了深深的防备甚至畏惧。

“不够啊……怎么会够呢……”她深深吸气，缓缓吐出，“他毁了我的一切……他还要毁了我仅剩的……”她突然收住剩下的话，“所以我要断掉他所求那条路，不为过吧？”

“他所求为何？”他沉稳地追问，心里却有种预感。

“八奇技的源头……”黎婠轻轻地答道。

预感成真。

王也突然觉得有种一切都已被安排好的错觉。

“王也，你这段时间拜访各大山门是为了什么啊？”黎婠向他走近了一步，探寻地看着他的眼睛。

“就是你想的那样，”他不避不让，直视着她，爽快地承认道，“探寻八奇技的真相。”

“找到真相之后呢？救世吗？”

“您太看得起我了，”王也自嘲地笑了笑，目光却平静而坚定，“我最多也就只能尽最大可能去引导……降低它带来的伤害……”

“唉……”她幽幽地叹了口气，“王也，我原本是不想离你太近的，现在看来，我们估计会一直同行了，”不等王也回话，她又接着说道，“我还是要提醒你，虽然最大的危险就在那里，但也不要忘了身边的危险，”她指了指自己，“比如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