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受着便是

是日，江城。

七月的江城正是暑气蒸腾的时候，即使已到傍晚，黎婠走出火车站时仍感到扑面而来一股热浪，让她觉得脸上的妆都要化掉了。

她打上车，报了酒店的名字，略显疲惫地靠在后座上，心里盘算着拜访黎家的事情。

距离黎妧身故已过去两年，这却是她第一次来黎家拜访。

黎婠心里其实没底，她依稀感觉黎妧父母似乎仍对她心有怨气，当然这个也能理解。因着她的原因，黎妧从小体弱多病，好不容易身体好了，能像寻常少女那样享受生活了，却又因为想要见她而远赴重洋，结果却是自投罗网、命丧黄泉。

她虽不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

换了谁家父母能不心生怨气呢？

黎婠把手机在指间颠来颠去，手机屏幕亮了一下，她摁开查看，是黎妧二哥发来的消息。

『明早九点，可谈。』

『多谢黎二哥周旋。』

她锁上屏幕，把手机放回兜里。

黎家老二黎则看了好一会儿手机屏幕上的全家福照片，才叹着气锁上手机屏幕。

两年来，家中气氛一直哀戚，直到前不久大嫂再次怀孕的消息传来，父母脸上才现出了久违的笑意。

小妹黎妧的死是全家人心中永远的痛，尤其是父母。黎妧虽是收养的，但也算是父母老来得女，又从小体弱，父母给予的照顾比对他们兄弟俩加起来还多。

他当年带着黎妧的骨灰回来时，母亲当场晕厥，父亲也摇摇欲坠，两人都在医院住了好久才缓过来。

直到今天，两人对黎妧血缘上的双胞胎姐姐黎婠，都还是无法面对，迟迟不肯和对方见一面。刚才还是大哥黎正和他轮流相劝，才勉强同意。

全家只有他当面见过黎婠。

两年前的冬天，他接到黎妧发来的消息，说是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姐姐，但姐姐快死了，希望他能来A国帮她一起处理姐姐的后事。

这条消息实在诡异，十年之前黎妧就已接受了姐姐早夭的事实，为什么现在会发这样的消息回来？

家里父母、大哥都不能轻易出国，只有他，在学校任教，又非公职，打了个报告，便奔赴A国。

黎妧发信息说来机场接他，他找到车，看到妹妹染了头发、戴着墨镜，像她平时一样在百无聊赖时吹泡泡糖，看到他时蹦跳着挥手，殷勤地给他打开后备箱。

黎则在车里坐定时，心里松了一口气。但他很快发现他高兴得太早了。

驾驶座上的年轻女孩取了墨镜扔在一边，笑意瞬间从脸上消失：“黎则先生，初次见面，我是黎婠，你妹妹黎妧血缘上的孪生姐姐。”

黎则悚然一惊。

对方确实和黎妧长得一模一样，只发色和瞳色不同。她在与黎妧相处二十多年的家人面前伪装黎妧，居然能毫无破绽，这才是让黎则觉得惊悚的地方。

“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问，”黎婠瞟了他一眼，“你打开前面的手套箱，里面有一些资料，你可以先看看，等到了地方，我再详细给你解释。”她说完就不再说话，嘴唇紧紧地抿着，似乎是在极力控制什么。

黎则按她说的，从手套箱中拿出一沓打印纸。他一页页看了下去，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汽车很快驶上一条年久失修的小路，密林阴暗潮湿，车一路颠簸，终于开到了一座破败的疗养院门前。

“到了。”黎婠熄了火，率先下车。

黎则拿着资料下了车，取了自己的行李，跟着她进了疗养院大厅。

黎婠在大厅中央的电梯前输了密码，验证指纹和虹膜，电梯门开了，她做了个“请”的手势。黎则看了她一眼，径直走了进去。

黎婠跟着进去，按下按钮。

电梯轻颤了一下，缓缓下行。待到停下后，黎婠带着他走过两边看起来像是实验室的玻璃走廊，玻璃后面或有一些穿着白大褂的像是研究人员的普通人，或有一些正在摆弄奇怪器具的怪人，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想到，那些应该是，异人。

普通人和异人混在一起搞实验？

“你……需不需要缓缓？”黎婠突然问道，“我是说，你看起来脸色不太好。”

“……不必了，你直接带我见妧妧吧，”黎则摇摇头拒绝了。

“行吧，你受得了就行，”她说着打开走廊尽头的那扇门，示意他单独进去，“想和我谈谈的时候就出来，我在门口等你。”

黎则深吸一口气，走进房门。

门在他身后“啪”的一下关上了。

黎妧静静地躺在屋子中间的冰柜里，帮她收拾的人非常仔细，头发齐顺、敛容如生，衣服、鞋袜甚至搭配的首饰，都是她生前喜爱的款式。她看起来走得很平静，没有遭什么罪的样子。

黎则按着冰柜边缘，七尺男儿面对唯一的妹妹的遗体，泣不成声。

“妧妧……二哥来了……”

黎婠在门外双手插兜靠着墙，听着门里的悲泣，脸上的表情近乎冷酷。

她就这样安静地在门外等着，不知过了多久，门锁“哒”的一声，黎则收拾好情绪开门出来，她才站直了身体。

“这边来吧，”她说着打开另一扇门走了进去。

“到底发生了什么？”黎则极力平静地问。

“想必你也看出来了，这里是个非法实验室，我曾经是这里的实验品，”黎婠在转椅上坐了下来，“小妧给我取的名字，黎婠。

“我和小妧是双胞胎，检测结果你也看了，以下我说的，大部分都有事实依据，小部分也是我根据现有证据的推测。

“我和小妧的出生资料我没有找到，我只能推测我符合他们的要求，所以被带走，小妧则被遗弃在路边，正好被你父母救下收养。

“我是天生异人，可以和小妧进行灵魂上的感知传递。你们可能从其他异人那里了解了一些，小妧从小身体虚弱，就是因为她承受不了我传递过来的那部分痛苦。

“然而事情会到这一步，是因为那个医生，Alexander Lee，他的中文名字是，孟知，曾经X统的谍报二把手，战后失踪，其实是改名换姓来了A国。召集了一帮异人和普通人，拉来了普通人财阀的赞助，搞起了非法实验。

“我在知道孟知就是小妧说的那个‘医生爷爷’之后，查了一下，才发现他在外的名声还不是一般的好……可惜知道得太迟了……

“孟知就是个疯子，他想复活他的妹妹，这个实验室就是他实现目标的场所，之一。

“孟知以前告诉你们我已经被A国人收养了对吧？他指的是他自己。他说我因为癌症在疗养院治疗对吧？就是这里。他说我病情恶化不适合拍视频或者探视对吧？那时对我的实验到了关键期，没法拍给你们看而已。所以后面我就顺理成章的死了，小妧的身体也渐渐好起来了。其实是我已经能控制自己的异能，不再把那些感知传给小妧了。”

黎婠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她似乎是觉得自己情绪过于激动，闭上眼深深吸气。

可是在黎则看来，她却是超乎寻常的平静，语调、甚至表情，都没有任何变化。

黎则发现自己对黎婠似乎有个先入为主的误解。

黎婠从一开始就表现得有些冷酷，似乎将本身从此地抽离开了。他原以为是因为她和黎妧之间没有相处、没有感情，但他想到多个异人医者都对黎妧的情况做出同样的判断：灵魂上的纠缠，远比现实中的影响深远。

他恍然大悟，面前这个和他妹妹同龄的年轻女孩，其实早在她的半身死去的时候就已经崩溃了。但她又因着不知名的原因重新将自己拼了起来，爬回了这个世间。

要说痛苦，她不会比他们家任何一个人少，甚至更甚。

黎则正想着的时候，黎婠已经接着说了下去。

“其实小妧那么容易接受关于我已死亡的消息，是因为她从来就知道我没有死，我和她一直保持着联系。本来这样也很好……但是孟知，他可能是觉得我们这些实验品存在什么缺陷，不能做他妹妹复活的容器，所以转而盯上了小妧……他把我的消息透露给小妧，诱使她来A国……

“很奇怪吗？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小妧我在哪里……

“小妧来A国读书，就是自投罗网……”

黎则那次在A国待了一周，他说服了家里同意黎婠提出的要求：他们两边都对黎妧的事情秘而不宣，保留黎妧的身份，让黎婠可以借用黎妧的身份隐藏自己，暗中追查孟知在A国的全部恶行——这是黎妧的遗愿。

七日后，黎则带着黎妧的骨灰回国。他问黎婠，若是黎妧父母仍对她有所怨怼，她要如何。

黎婠平静对道，受着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