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莫格莱尼

　　这是胜利的滋味，雷诺已经迫不及待品尝它的甘甜，那感觉简直妙不可言。当双手握持的利剑切开腐朽的躯体时，雷诺的嘴角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尸体就该好好安息！”他喊道，轻松砍倒了一具蹒跚前行的亡灵尸鬼，而在那之前他已经干掉了不计其数的这种无脑傀儡，它们都是污秽不洁的，不该存留于世上，哪怕只有一丝痕迹也不行。

　　一簇箭矢嗖地一声从耳边飞掠而过，雷诺惊讶地看见它正中尸鬼的脑门，而后者却在雷诺背后不远处，那里正是他的盲区。雷诺朝箭矢射来的方向望去，目光尽头处是一个冷峻的射手，那人脸型瘦长，络腮上满是胡渣。雷诺挥剑的动作依旧没有停下，但他还是花了片刻时间来回想那个雇佣兵的名字——雷奥普德，一副只装着金钱与物欲的皮囊，比没有灵魂与荣誉的亡灵天灾好不了多少。他在讨好父亲。雷诺对于这种人没有别的想法，只有鄙视。

　　父亲——雷诺朝着树林里另一边传来声响的方向望去，一位强大的圣骑士刚刚结束了战斗。周遭只留下徐徐冒烟的灰烬和焦黑零落的残肢。浓烈刺鼻的味道随着树林里的微风扩散，雷诺不得已捂住自己的口鼻，而他的父亲正走向两个可疑的人。

　　“随我来，”双鬓染灰的莫格莱尼伸手将两个幸存者扶起。“你们受的苦已经够多了。”两个幸存者，莫格莱尼的心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明光。在最近这段黑暗的日子里，希望已经变得既渺茫又珍贵。而今，这种希望之光正是整个洛丹伦最为亟待的。他相信这种光芒迟早会照亮这片土地，为这个残破的王国重新带来活力，就像当初圣光为这个王国注入灵魂一般。

　　“大人，不远处有一座营地。里面住着成百上千名无家可归的流亡者，你得救救他们……”女孩眼眶通红，用力抓住这位战士的手臂。就是他，刚刚施展出无比强大的圣光之力，而女孩见证了这一惊人的奇迹。那是圣光为凡世间降下的奇迹，她感念于此，而且惭愧地觉得自己不值得接受如此馈赠。

　　“请为我引路吧。”莫格莱尼毫不犹豫，他向女孩恳请地说。早在骑士团领袖陨落的刹那间，莫格莱尼就已经感受到心中熄灭了那一道最为明亮耀目的辉光，但当时的他身在卡兹莫丹的矮人王国，肩负着一项无比重要的使命，而它甚至比个人的荣誉与誓言更为重要。莫格莱尼心中充满愧疚，乌瑟尔对他而言亦师亦友，是筑立在心中的圣光道标，如灯塔般时刻指导着自己在黑暗中前行的方向，而他却辜负了这位良师益友。在乌瑟尔最需要他的时刻，在这片土地最需要他的时刻，在黑暗疯狂侵蚀光明的时刻，莫格莱尼都缺席了……

　　宽恕，圣光一直都在教人以宽恕，但莫格莱尼无法宽恕自己。死者不能复生，时光无法倒流。在最黑暗的时刻，洛丹伦需要有人来扛起守护生灵的责任，为所有受难者讨回圣光的正义。这是圣骑士的誓言，至死方休的誓言。

莫格莱尼乌瑟尔吾兄，愿圣光与你同在。你的誓言业已屡毕，你诸多之功绩将为世人铭记，你未竟之事业将由我来完成。乌瑟尔吾师，你的言传身教必当成为典范；乌瑟尔吾友，你的热心关怀必将流传后世。愿圣光照耀汝魂。

　　莫格莱尼紧紧握住手中巨大的双手剑刃，剑身流淌着最纯净的圣光之力。矮人王国一切最为精湛的铸造工艺全部汇聚于这柄举世无双的武器上，它是两个洛丹伦与卡兹莫丹两个古老王国的共同骄傲，巧夺天工的巨硕宝石镶嵌在剑刃的一端，其中迸射而出的白炽光芒让人无法窥见宝石表面的纹理，跃然映射在凛凛的银色剑刃上，让刻在剑锋边缘的神秘符文清晰可见，散发着充满神性的力量。如今，莫格莱尼回来了，携着能够重新将圣光的正义带回凡世的复仇利刃回来了。也许到了洛丹伦再度映射繁荣辉光的那一天，莫格莱尼就能宽恕自己了。

　　圣骑士浑身迸发出洁白无瑕的辉光，映衬出他那雄壮伟岸的身姿。整座黑森森的林子都被他的光芒照亮了，虽是转瞬即逝，却已使得雷诺不得不遮掩自己双目。雷诺被父亲的力量深深震撼着，折服于父亲因信仰而焕发的神圣之力，同时深深期盼着自己终有一天也能获得一份这样的荣耀。

　　“你的持剑之日未到。”父亲往日的话音触痛了雷诺的内心，就像钻进皮肤里拔不掉的芒刺。

　　在这片满是亡灵天灾的树林里发现两个活着的人，让雷诺倍感讶异——满身血污的留着黑色短发的女人，也许她的年纪比自己相差不了几岁，但手里却拿着由军队统一铸造的洛丹伦军团佩剑；一个没了武器，失魂落魄的身穿洛丹伦士兵着装的少年，雷诺甚至怀疑他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然而他的视线从未离开过这两人，他们形迹可疑，在这片遍布亡灵的林子里出现。雷诺时刻警惕着骤然而至的背叛，恐怕这两人也是诅咒教派的爪牙，随时要将他们父子三人拉向万劫不复的黑暗深渊。所以他保持着警戒，双手长剑仍然握在手上。

　　“我们不能带上这两人，父亲。更别提她说的那营地里上千口人。那只会大大减缓我们的脚程。我们缺少马匹，这一路走来甚至连一头畜生也见不着。”雷诺说着，给雷奥普德使了个眼色，他相信唯利是图的雇佣兵是决不做这种赔本的买卖，但他却发现雇佣兵直瞪瞪地盯着黑发女人，一种不明所以惊诧写在脸上。雷诺意识到自己无法从佣兵身上获得帮助，继续说道：“他们自有他们的命运，我们必须赶在亡灵前头到达提尔之手，那儿更需要我们。”

　　“命运？你已经狂妄到替人家决定命运了吗？难道你忘了誓言吗？”雷诺的父亲怒不可遏，狠狠的一巴掌打在了儿子的脸上，他简直不敢相信这些违逆之言竟然出自儿子口中。白银之手骑士团的教条，乌瑟尔的指引，灰鬓的莫格莱尼都视之如珍宝，只有最忠贞和虔诚的圣骑士才能成为名副其实的圣光之手。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事实，一个如此糟糕却又被忽视的事实——时至今日，雷诺仍旧没有成为一名真正的圣骑士。年长的莫格莱尼对这个刚发现的事实震惊不已，“你没听见她说的吗？营地里可是有成千上百条无辜的性命，对你来说他们就不值得拯救？”

　　脑袋里嗡嗡作响，雷诺的整张脸都充满了麻痹的感觉。此前胜利的愉悦在这一刻消失得荡然无存，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他将嘴角渗流的鲜血擦拭在衣衫上，还将余下在嘴里夹杂着腥味的淤血、苦涩的泪水与满腹的憋屈都混和在一起，一并咽了下去。他的弟弟，该死的佣兵，甚至那个短发的女人，一双双眼睛都盯着自己，他们等着看这出笑话。雷诺不打算让这些冷眼在今天饱览自己的笑话，于是他换了一种近乎于恭顺的态度，躬身说道：“如您所愿，我的父亲。”俯下腰杆的一瞬间，雷诺咬紧牙关，齿颊摩擦的响动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他觉得自己在内心里已经作出了某种抉择，而且他能感受到这是无比正确的。

　　“慈善仁爱无过圣光，请您宽恕吾儿。”莫格莱尼合上双目，抬头祷告，“我的儿子一定是被什么恶灵妖魅附了体，才说出此等狂悖之言。我愿以终生的侍奉，换来您对吾儿的垂怜。”

　　雷诺一旁默然看着，看着父亲的祷告，看着圣光在父亲的体内焕发，彷如回应了父亲的所求。

　　世人皆知，灰鬓的莫格莱尼是一位完美的圣骑士，他笃信至善无暇的圣光，一生都在奉行圣光的意志，他虔诚，他勇武，甚至能与光明使者·乌瑟尔比肩，他悲天悯人，深信自己的命运早已跟洛丹伦王国交织在一起，他作为圣骑士唯一的使命便是要拯救这个支离破碎的王国，让她重新焕发光彩，就像一颗蒙受圣光照耀的明珠。在他人眼里，雷诺的父亲就是这么一位备受光芒笼罩的完人。而今，父亲回来了。他回到这片国度，要倾其所有地践行他唯一的使命了。如若白银之手骑士团尚在将来延续，他们甚至会不吝啬于花上大幅篇章去书写这位最伟大的圣骑士的功绩。这份偌大的荣耀将会使他的光芒比之历史上任何一位圣骑士都更加耀眼。

　　而作为这位史上最伟大的圣骑士的长子，雷诺就注定一辈子要活在这片光芒下，那些只有阴影的地方。雷诺甚至想到自己将来在骑士团的典籍里占据何等地位——卑微的，怯懦的，一事无成的雷诺，一位让姓氏蒙羞的莫格莱尼。寥寥数笔就能尽书雷诺的一生，其篇幅甚至占不到羊皮纸的一半。

　　认钱的雇佣兵是不可靠的，而弟弟是他的心头刺，他们都无助于自己扭转这个局面——只能依靠自己，只不过如今时机还不成熟，他必须静下心来等待，等待他真正的持剑之日。当一切尘埃落定，所有人都将看见那份属于他的彰显荣耀的圣光，而不去关注那些被他掸落在地上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