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早知如此

  明澈的夜空上挂着一轮白皙的月牙，就像森林座狼的锋牙，细长且尖锐。这是个适合猎杀的夜晚，然而他却无暇欣赏这片景色，他是洛汉，今夜必须得手。

  他现在的身份是一名刺客，侍奉诅咒教派的刺客。树林里幽静得可怕，近乎死寂，戈提克在塔楼里来回踱步的动静在林子里反复回响。这座塔楼原本是洛丹伦军队的岗哨，装备精良的卫队驻守在此，如今却是换了模样，成了亡灵天灾的行动基地。戈提克作为诅咒教派的骨干成员，还保留着凡人的血肉之躯，这是他的主人授予他的恩赐，也是为了给他的行动提供便利。洛汉知道，亡灵天灾很善于利用这点优势。他也会利用这点，反其道而行。他已经不是第一次用教派成员的身份混入这个诡秘的组织，上一次是在安多哈尔，那个女孩拥有如渡鸦羽毛般乌黑的头发，她说她打败了一名骑士团骑士……

  塔楼内的微弱烛光映射着戈提克的一举一动，听着那脚步声，洛汉感受到塔中人心里的不耐烦。这也是血肉凡胎的缺点之一。洛汉和他的“同伴”就在外面等候着进一步指令。在潜伏行动开始前，洛汉就已经探听到了他想要的信息——戈提克，这个来自洛丹伦西境的前任农场主，曾经拥有无数良田和雇佣农夫，却又在短暂失踪后再度现身。从那天以后一切都变了，农场不再繁荣，每天晚上都有三两农夫失踪，窃窃私语在幸存者中流传，直到戈提克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告别晚宴……在那一夜，尖叫和哭泣不停地回荡在庄园的开阔庭院里。

  通常来说，洛汉对这些骇人的传闻不太关心，但潜伏到诅咒教派的核心成员身边则是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像这般具有风险性的任务，洛汉一般是不会接下的，毕竟保有性命是享受财富的前提，但是那个白银之手的圣骑士开出的酬金让他无法拒绝——一袋足以让他下半辈子无忧的金子，尽管这样仍没给他留下对骑士团的好感。白银之手骑士团濒临崩溃，但那个戴着黑色眼罩的独眼圣骑士仍然出手阔绰。“事成之后到骑士团来找我，我还会给你一份与定金等额的酬劳。”独眼圣骑士那只尚存的眼睛炯炯有神，平静地看着刺客。后来洛汗足足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才找到一个埋藏这笔财富的地方。其实如果换作他，必定要求对方拿出同等价值的东西来质押，谁就能保证他必然能够得手呢，还得考虑到潜逃的风险。谁让他们是重视荣誉胜于生命的圣骑士呢，这些刻板的家伙有时候就是这么有意思。不过洛汉也打算保持他一贯的职业道德，毕竟对于他这样的人来说，能力与名声同样重要……不，现在不是回忆的时候，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专注，仅此而已。

  洛汉与其他身穿黑色服饰的刺客还在原地待命。他必须隐藏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只要有稍稍一点败露就足以让自己真的变成这支死亡军团的一员了。

  “主人不能容忍失败！”死寂的夜里突然传来戈提克咆哮般的训斥，紧接着又传来另外一人的痛苦哀嚎，让洛汉紧绷的神经泛起一阵波动。记住你的训练，洛汉必须保持镇定，目标就在前面，他的刀刃、毒药早已准备就绪，只需静待时机。噢，当然了，对付亡灵天灾少不了可以生火的燧石。死亡对于亡命的诅咒教派来说不算什么，反而他们都向往着这个足以大多数人畏惧的命运，得让他们真真正正的死去。但是此刻让他真正感兴趣的是让戈提克暴怒的原因，作为一名老练的暗杀者，他敏锐地察觉到这其中必定潜藏着某些有意思的信息，有时候情报比一颗项上人头更能卖个好价。他决定暂缓出手。

  洛汉用余光瞥了旁边的黑衣人一眼，那人的脸色十分苍白，深邃而黝黑的眼斑从眼眶边缘向四周蔓延，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也是个活生生的人类，起码还没经历所谓的“仪式”。一张死人脸，洛汉也戴着同样的一张脸，只不过这张脸是从它原来主人身上“借”来的，而且他也没有归还的打算。塔楼里又传来一阵声响，嘶声裂肺的叫声随之在夜空下回荡，长着死人脸的刺客纹丝不动。从某种意义说，洛汉觉得天灾军团的某些特质特别值得钦佩，它们不会被情绪干扰，毫不犹豫地执行主人的指令，至死方休……不对，即便是身躯倒下了，仍然可以重新站起来继续战斗，就像眼前的尸鬼……洛汉早就习惯了这种丑陋的东西在视野内游荡，它们浑身散发着让正常人难以忍受的恶臭，发灰的皮肤渗着脓黄的粘液。尸鬼的身体残破不堪，缺臂少腿的也是屡见不鲜，但这家伙身上竟然还挂着几块破布，这让洛汉心中产生了一丝好奇。

  突然间，尸鬼停下脚步。这条无意识的亡灵猎犬像是受到了某种不起眼的动静的惊扰，洞穿的脑袋不协调地摇晃，像是在寻着某种东西……

  气味。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在意识中一闪而过。亡灵尸鬼虽然没有自我意识，但它们的感知能力却更胜于活生生的猎犬。应该不可能是他的气味暴露了自己，洛汉的身上覆有一层厚厚的“腐尸粉”，那是炼金师的杰作。

“先试效果，而后结算。”当时洛汉从炼金师手里夺走一整瓶药粉的时候说道。当他打开瓶子的一刹那，胃里就开始因恶臭而倒腾——味道确实腐臭难忍。

  尸鬼四肢着地，仍朝着洛汉靠近。不安的情绪在洛汉的心中躁动着，而黑衣的“同伴”依旧不为所动，洛汉心想即便是行动败露，尸鬼突然抓破他的喉咙，这位“同伴”甚至不会蹙一下眉头。该死的炼金师，给我的是下等货。洛汉暗自咒骂着，想象着亲手掐着这个骗子的脖颈，当初就应该绑了炼金师，自己去翻他的药箱子。手里摸着尖刀，洛汉绷紧每一条神经，随时准备出手，脑海中飞快地翻检着早就制定下来的每一项逃亡细节。虽然到头来事情会败露，所有的准备都将付诸东流，但生死攸关，他必须如此。

  只差一臂距离，尸鬼突然停下来了，洛汉在诧异之余看到塔楼里的人走了出来。两个身穿长袍的身影，却有着迥异的外观——以活人之姿挺拔行走的戈提克以以及苍白佝偻弓背蜷缩的侍僧。这些诅咒教派的家伙，心甘情愿地当着亡灵的走狗，行走在活人的城市里，到处散播末日恐惧与恶毒瘟疫。当然了，这些都是白银之手骑士团所宣传的，洛汉才不管这一套说辞。看着这两具截然不同的身躯，洛汉意识到刚刚在塔楼里所发生的可怕事情——戈提克残忍地杀害了这名倒霉的教派侍僧，随后更是将他的尸体转化成亡灵的傀儡，全身心地供奉他崇拜的主子。终于如愿以偿了，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吗？真是讽刺，洛汉对这些糊弄愚昧者的说辞嗤之以鼻，他有自己的主张，用不着别人给他灌输。

  所有人都下跪了，包括洛汉。即便是死后也没能让这些曾经的洛丹伦子民遗忘掉他们生前所遵守的洛丹伦礼节。

  “凡人皆有一死。”戈提克开口说话，声音低沉且阴郁。洛汉不确定这是否可能从活人的喉咙中发出这样的声音。

  “死亡即是新生。”侍僧、刺客甚至尸鬼，纷纷开口应答。他们说话缓慢，声音嘶哑，每一丝话音就像喃喃低语，飘荡在幽谧的树林里，足以让普通人惴惴不安。但洛汉不是普通人，他是久经历练的刺客，在庄园接受的训练使他早已能够自如地控制自己内心所有情绪，尤其是恐惧，只是这次……

  “褪去肉体的束缚，忠心侍奉主人。”戈提克苍白的双唇接着念叨，连洛汉也感觉到他的话语彷如带毒的藤蔓一般，刺穿他的耳膜，渗透他的脑髓。

  “超脱物外，发愿蒙恩。”戈提克的话音如幽灵一般飘忽不定，然而洛汉似乎还能听见阵阵低语在耳边响起。他的神经快变得麻木了，自己的嘴唇无意识地动弹，嘴巴一开一合呢喃着连自己也听不懂的话语。

  明明才过了一阵子，但好像已经恍如隔世，洛汉仿佛经历了一场自己身体的争夺战。等他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被冰冷的汗水浸润了浑身，发抖的双手支着沉重的身体，仿佛刚才被一个巨人死死按住。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摸兜里的药瓶，里头装着用石南草研磨的药粉，它能帮助他抵抗……

  突然间，洛汉察觉到自己行为的荒诞，而这已经引起了那张死人脸的注意。“怎么了？”死人脸刺客冷冷地问，冷酷得像极北之地的寒风一般。死人脸刺客绝对不是出于关心，而是本能地警觉到洛汉的异常。

  “没什么，”洛汉捂着胸口，粗气大口地喘着，“就是……让我缓缓……”他知道自己的任务将要面对操纵心智的黑暗法术，已经做了相应的准备，他在炼金师的宝箱里可不止拿走一样东西。

  不容洛汉把话说完，一双强壮有力的手从后把他死死制住，接着是洛汉的两条臂膀，也分别被他的黑衣“同伴”拉住。洛汗还没彻底恢复过来，他感到所有东西都在天旋地转，但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然败露，而今正迎来清算的时刻。他想用尽浑身力气挣脱束缚，但四肢仿佛被灌满沉重的铅水，他看了看两旁拉着自己手臂的人，那是先前洛汗认为软弱无能的黑袍侍僧，然后洛汗抬头望去，看见的是“同伴”死人脸，那双散发着湛蓝光芒的眼珠子直直地瞪着自己。

  在召唤，洛汗的命运已然敲响了召唤的钟声。洛汗看见了戈提克，他正向自己缓缓走来。幽蓝的长袍让戈提克更显魅力，他的脸非常消瘦，瘦得几乎连血管也藏不住。毫无血色的脸让洛汗倒吸一口凉气，相比之下，死人脸还算比较容易让人接受的。

  戈提克手里拿着一只精致的象牙雕刻的杯子，此刻来到洛汗面前，蓝色发亮的双眼直视这个身份不符的外人。他耸肩的动作很轻盈，轻轻叹了一口气。

  “别害怕，孩子。”戈提克说道，他的语气十分慈祥。虽然四肢无力反抗，但双唇不住的颤抖和眼皮剧烈的跳动都在表明洛汗的惊诧，散播邪说谬论的诅咒教派骨干戈提克，竟然表现出像父亲的慈爱。

  “喝下这一杯，灵魂就能获救，身心臻至和谐。”戈提克左手用力挤压洛汗的脸颊，让他的嘴巴洞开。看着里面如同无底黑洞一般，戈提克渐露欢颜。“迷茫的人啊，满饮此杯，超脱物外，发愿蒙恩。”

  洛汗用尽全部力气才挤出一个音节，“不！”瞪大的眼珠瞥见了戈提克手中的象牙杯子，里面盛满摇晃着的浓稠发黑的液体。到了这个时候，他的心里充满了后悔，他根本不该来这里，一切为时已晚。

  眼睁睁地看着戈提克把一整杯黑色液体灌进自己的嘴巴，顺着喉咙流进自己的肠子。天色更黑暗了，天旋地转的感觉更加严重了。他能够感受到喉咙在发烫，被黑色液体流过的地方正狠狠地刺痛着每一条神经。他能够感觉它们在胃里翻腾，他想象着其中的画面。它们与他在抗争，在争夺，在融合……

  洛汗感觉昏昏欲睡，眼前整个世界十分昏暗，所有东西都是软绵绵的。那些拉着他的冰冷的手此刻都不见了，他重重地倒在地上，身体不停地抽搐。“石南草……石南草……”在疲惫的眼皮合上前，他一直呢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