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鸿蒙起,此间分六界。
清气之上为神、仙两界,于亿万年前合二为一,统称天界;浊气之下为魔界,居忘川以南;归墟之所为冥界,掌六道轮回;天地之间为人界,虽则兴盛,但早已被天界收归管辖;至于妖界,从巫妖大劫之后便遁世不出。
显见,独占六界其三的天界,最为强悍。
此外,还有两处不得不提。
上清境首当其冲。
它位于天界之上,乃罗金仙的修炼之所,皆为超脱六道的圣人,非大势而不出。因此,上清境是此间最接近天道的地方。
还有一处,便是花界了。
原本只是隶属天界的一个小小花族,由花神统领,下置二十四芳主,掌百花生发事宜,并负责为天界培育瓜果蔬菜、琼枝仙草等,实为天界粮仓。
可自打天后荼姚入主天界,便对花族百般刁难,更是连反折辱花神,其中因果不足为外人道。
花神几经算计,终被天后以琉璃净火打成重伤,生命垂危。花族群情激愤,却换来更深重的打压。
这怎么能忍。
于是,在一个风雨如晦的日子,花族宣布叛出天庭,自辖自治,改称花界。
但奇怪的是,那位历来好战、矢志统御六界的天帝陛下,竟一反常态的未作讨伐,算是默认了花界独立,仅命其每年开仓放粮,允天界以等价收购。
如是三年过去,辗转至今。
月不明,星满天,霜降之夜,戌时将尽。
百花宫中,琉璃殿内,结界大开。
花神梓芬卧于锦榻之上,被纱帘掩映着,双目微闭,极力喘息,攥着锦被的手指不停颤抖,泄露了她的痛苦。
二十四芳主皆跪在殿内,满心凄惶却又无计可施。
忽听呻.吟传来,卧榻四周霎时百花齐放,香气袭人,无数飞花漫于花神神体之上,各色流光沐其周身。
须臾,一朵晶莹透亮的霜花自花神眉心飞旋而出。殿内俨然已经成了汪洋花海,并在势不可挡的向殿外蔓延着,所过之处皆为佳蕊。
众芳主无不惊诧,即便身处花界千万年,她们也没见过如此繁盛的景象。
花神却是一脸木然,她抬起纤弱的右臂,隔空灵犀一指,一股淡淡的水灵力便从她的指尖溢出,缓缓包裹住了那片霜花。彩光一闪,显出一个新生女婴。
她这才略显激动,正待伸手去接,竟又接二连三地咳嗽起来,浑身也战栗不止,扭头咳出一口暗血。大殿内外的百花瞬间枯萎。
横生异象!
众芳主心下大骇,只见花神眉心再度飞出一朵霜花,然而色沉羸弱,不及化形便要碎裂!
忽地,一阵夜风袭进殿内,直冲锦榻飞去,它冷冽至极且带着天河的气息,迅速化为灵力之水包裹住了那朵晦暗的霜花。银光一闪,又一女婴幻化而出。
花神骤然松了口气,彻底瘫软下来,虚弱的仿似一朵随时消散的云。她命心腹上前抱下婴儿,便是名唤牡丹的长芳主与性情刚直的海棠芳主。两位芳主不敢迟疑,立时各抱一名婴儿跪在榻前。
花神梓芬“牡丹……来……”
牡丹长芳主“是,主上。”
牡丹又向前几步,再次跪下。
花神梓芬“繁花似锦觅安宁,你便唤作……锦觅吧。”
将将生产完的花神来不及修养,她费力坐起,瞧着牡丹怀中的婴儿,眼底划过一丝沉痛。
花神梓芬“能够栽花唤水,本是天造之材,只可惜……你……别怪娘亲……”
牡丹不懂主上在可惜什么,她怀抱的可是花神长女,出生即巅峰,说是天地宠儿亦不为过,怎会平白惹出什么遗憾?
花神不愿多说,再次吩咐海棠芳主上前。
待海棠跪下之后,把怀中襁褓向前送了送,一泪滴堪堪落在婴儿眼角,惹得小娃娃眉心皱起,花神伸手擦去那滴泪痕。
花神梓芬“此子……我愧……”
海棠芳主“主上?”
海棠迷惑。
花神梓芬“我身受琉璃净火,根基被毁,拼尽全力也只能确保一子,想着幺儿无缘降世,不料她命中有贵,得神力以存。”
海棠刚要庆幸,又听花神道:
花神梓芬“命虽活,但火毒侵体,注定寿数难久,且与花草树木相克,无司花之力,却有伤花之能。”
花神眼眸轻阖。
花神梓芬“是我,累她了……”
海棠芳主“这!”
海棠愣住,不知该说些什么。花神之子不光寿命短暂,还与花草树木相克,实在荒谬讽刺,可这孩子偏又降生于花界……
花神梓芬“既然无法成为娇艳的花朵,那就做一株无名的小草吧。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她看向孱弱的幼子。
花神梓芬“从今往后,你就叫作花茸了。”
锦觅、花茸,锦上添花,倒也算个好意头。海棠如此想着,心里满是苦涩,如同打翻了经年日久的黄连罐子。
名号既定,众芳主不敢懈怠,齐齐以头抢地。
二十四芳主“天佑花界,长盛无极。恭迎两位少神临世!”
花神不悲不喜。
花神梓芬“不必拜,花界再无少神。”
众芳主诚惶诚恐,连说不可。
花神兀自道:
花神梓芬“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我本只有一子的命,却因一股神力相持,保我幺儿,现下两子俱存,我已无憾,唯盼她们,一世平安……”
芳主们全部抬起头来,唯有牡丹、海棠两个伏在榻前,双肩微颤,隐隐泄出一丝呜咽声。
花神沉珂日久,勉力诞下双生子,已到了强弩之末,她幻化出两枚檀色丹丸,顿了顿,终是递了出去,
花神梓芬“给她们……服下……”
牡丹、海棠相觑一眼,虽然不解其意,但从不违背主上是她们骨血里的习惯。
花神梓芬“此乃陨丹,服之……灭情绝爱。”
众人皆惊。
牡丹长芳主“主上!”
牡丹想要阻止。
花神却一手祭起珈蓝印,一手幻出两枚紫葡萄,随即又把沾了葡萄精气的珈蓝印,分别钉入两名婴儿的神魂识海。
呼吸间,封印之术已成,六界再无霜花神女,只余两颗普普通通的葡萄精灵。
若说灭情绝爱可怜,抹去真身就更兼可悲,即便终生苦修也难有精进,赫然绝了她们成仙的一切可能。
花神之女,至尊至贵,从此不如一浮沉耳,岂不可怜可悲?
牡丹长芳主“主上……这……这是为何啊!”
作为群芳之首的牡丹,跟着主上的时间最长,她不明白主上为何要对亲生子这般决绝。
花神梓芬“无情则刚强,无爱则洒脱,做一逍遥散仙,便是极好。”
花神敛目,一滴泪散入风中。
花神梓芬“况,无命之子降世必牵扯是非,此为因,有因必有果。适才我凝神捻算,此二子万年之内恐遭情劫,实不愿我儿如我这般,于痴恋深情中损毁自身,这因果……便由我来断。”
牡丹长芳主“主上是在替少神避劫?”
牡丹恍然。
花神梓芬“不错。”
花神睁开虚弱的双眼。
花神梓芬“一子生花开,一子生花灭,互为轮回。若破此劫,便要确保她们二人万年内不能离开水镜半步。”
忽地眸光一厉。
花神梓芬“珈蓝印永不可解,永世不可复其真身!切记!”
众芳主心下更痛。
她们感受到了,花神的气息正在消散,神力不住地外泄,预示了花神将死。
绝望在琉璃殿内弥漫开来。
倏尔,一股花神之力涌入众芳主的识海,复又急速退去,徒留一丝馨香落于神魂,进而转化成了磅礴的灵力,徐徐注入她们的丹田气海。得此修为,保她们司花万年绰绰有余。
花神此举,意在托孤。
众芳主急忙抬头,只见盘膝而坐的花神已被仙雾围绕着,风化成了不计其数的莲瓣。
她的面容极为平静,所道却极为残忍。
花神梓芬“得我令,我儿身世今随我去,花界再无少神,凡泄露者……元神俱灭!”
音落时,虹光大盛,风一吹,重又溃作星星点点,散入了花界各处。
二十四位芳主匍匐于苍凉大殿,齐道:
二十四芳主“遵,令!”
言罢,誓成。
猝然间,花界自东至西,由南到北,无不葳蕤繁盛,香气袭天。最后一股花神之力蒸腾翻涌,缓慢且坚定地筑起一道水境结界,把花界完全包裹其中。
及至此时,花神,神陨。
这位上清境斗姆元君最疼爱的幼徒,曾从花界走出,独占倾城榜首几万年,亦被芸芸花草奉若圭臬称的至臻神女,在经历心碎神伤的短暂一生后,又于结尾处重归花界,将残躯化入泥土。
也许这一刻,她才稍稍安心。
上清境。
玄灵斗姆元君心下有感,掐指一算,垂眸看向池中金莲。
玄灵斗姆元君“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这劫终是开始了。梓芬,这可是你所愿?”
池中金莲,默默不语。
…………
白驹过隙,转眼来到第二年夏至。
新阳初升,天界九霄云殿内百官临朝,正在逐一上疏。
太巳仙人“启禀陛下,花界昭告四海寰宇,花神……仙逝。”
“咚”地一声,奏章脱手而落,赤霄宝座上的天帝猛然起身。
天帝.太微“何时!”
#太巳仙人“……今、今晨。”
针落可闻,噤若寒蝉。
有仙官偷偷打量立于上首的水神,见其眉间似悔?似恨?似怨?似悲?也许都有,猝地转身离去,一步一顿,消失在了九霄云殿,其后几千年再未立过朝堂,踪迹难寻。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眼下,天帝闻此噩耗,同样心碎神伤,罢朝举哀七日。
至于花界,因着花神遗命,她们不得已将其殡天的时间推后了半年才公布,所以迟迟未能举丧,如今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守丧了,特命百花尽调,服哀十日!
刹那之间,九州四海万艳同悲,敛蕊不开。
须知仙凡有别,此十日,彼十秋。无一朵鲜花绽放的十年,直将人间熬成了炼狱。
因颗粒无收,生枯骨遍野,遂易子而食,兴战火狼烟,十年里头银箔未断,悲声不止,千里无息……而这,仅仅是开始,未来百年仍是疮痍。
天不予人,可悲,可叹,可恨,可怜。
试问,这段因果又由谁来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