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五·卡米尔的赛后日记】
在经历了无数次失败的尝试之后，有且仅有一次，我曾经与她再度相逢。
在重伤之后。
于幽冥之间。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神圣炽烈白光中，她的身体轮廓都被模糊得透明了。
她还是当初那副小小的样子，时间对她失去了意义，自然也不存在成长的可能性。
当初在元力池旁，需要费些力气才能抱起来的身体，如今我已经能够轻松地拥入怀里。
“我来找你。”我说，“我去过超能研究所，古代遗迹，魔鬼的国度，和神明门扉，找不到……找不到能再见到你的方法。”
怀中的她闷闷地问：“所以，就找到这里了？”
“嗯。”
“可这里还不是卡米尔应该来的地方，待太久的话，会回不去的。”
“我没打算再回去。”
我已经找到我想要的了，这次绝对不会在放手了。
她脸颊在我肩上蹭了蹭，细碎的头发和毛茸茸的耳朵蹭得发痒：“可是海盗团呢？卡米尔说下定决心要好好组建它的吧？雷狮大哥呢？不告而别的话他会很生气的。就这样认输，不像是卡米尔的风格。”
瘦小的身体却轻松地推开了我，我极力伸手想要抓住她，却只在指缝间，瞥见她笑得眉眼弯弯。
“不行的，还不可以放弃，卡米尔在那个世界，还有很长很长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很多很多的事要经历。还要长到十八岁，二十八岁，八十岁，一定要到很老很老之后，才可以来见我。”
“……我没办法——”
我知道。
但我没办法面对没有她的清晨，和全部都是她的梦境。
她踮起脚，转了个身，裙摆开出百花：“那就把接下来的日子，当做闯关游戏吧，崭新的一天就是崭新的一关，把过好每一天当做是通关的目标，就这样一关一关地坚持下去……”
她的声音逐渐虚无缥缈，身影也越发透明恍然飘向天边。
“等一下！”
“也许一开始会有些辛苦，但是后来就会慢慢习惯，一关一关坚持下去，一直不放弃的话，一定会再见面的。”
她微笑着，孱弱的身体幻化出无数幽蓝翅膀的蝴蝶。
有人轻轻一推。
我跌出轮回的狭隙。
“往前走啊，别回头。”
“心脏停跳3分48秒后，抢救目标恢复了生命体征。”
【56】
“F大人！F大人！”
裁判球10086号冒冒失失地滚进我的办公室，一头撞翻了刚煮好的热水。
这只擅长自我加戏的裁判球，像是被烫伤了似的，显示器上亮起了红灯，一边尖叫一边绕圈。
我拎着它的耳朵提到眼前：“你是机器人，你不会痛。”
“诶，对哦！(/ﾟДﾟ)/”
“什么事，汇报。”
“啊啊啊对对对！报告F大人！”得亏他被我拎着呢还敬了个礼，“参赛者卡米尔恢复意识了！”
凹凸大赛，医务室。
前天因为K的及时赶到，我和卡米尔才能获救。
卡米尔被我拖累受了重伤。胸口的穿刺伤、内脏破裂和手臂脱臼，十数台医疗机器人全力抢救，再加上本身他就具有强大的元力，身体能快速自我修复，这才转危为安。
他脱险之后，我就安排了裁判球留守，自己回到岗位继续调查病毒和失踪的魔术师，直到裁判球报告他苏醒的消息。
我抱着裁判球10086蹑手蹑脚地推开病房。
朝阳的病房干净、整洁，病房内塞满和暖的阳光，半开的落地窗前轻纱的窗帘鼓起个圆弧。
卡米尔躺在中间的床上，身上着花花绿绿的仪器导管和输液针。
或许是麻醉药力尚未完全消退的缘故，他睡着了。
病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只有心跳检测仪在规律地蜂鸣。
我把10086随手塞进了门口的可回收垃圾桶里，以免这个逗比把病人吵醒。
轻手轻脚地走到病床边。
卡米尔的脸色和嘴唇都白得瘆人，让他本就偏瘦的脸上添了病色。
根据医疗机器人的汇报，抢救的时候就耗费了8000cc的血液，这足够一个成年人换两次血了。
他应该是做了好梦了吧，眉头似乎舒展开了。
之前好像没有细细端详过他的模样，说实话这张文静还有些秀气的脸实在很有欺骗性，他像是个书生气的作家，或者才华横溢的小提琴手。
如果不是在副本里，看到过他凶狠到歇斯底里的模样，我都没法将他和海盗联系起来。
见惯了这位传奇海盗心事重重、苦大仇深的样子，原来在睡着的时候，会露出这样毫无防备的表情吗？
我又往床头靠了靠，凑近些看。
他的睫毛又黑又长，像乌鸦尾巴上骄人的长羽，随着微弱的呼吸，像昆虫翅膀般一翕一合。
从眼皮和眼睑间的细缝里，能够隐隐约约看到深海的蔚蓝。
我自己都没有发现，不知不觉中凑得太近了。
以至于他突然醒来的时候，瞳孔里都是我的倒影。
这就很尴尬了。
一般这个距离两个人四目相对。
要么就是打架。
要么就是接吻。
【57】
我不动声色地一步滑铲后退，优雅地坐回了椅子上，双手合十，微笑着问：“早上好。”
他定定地看着我，眼神一点都不带飘的，倒是把我盯得发了毛，我左右晃着脑袋，苍白地解释：“我……我刚才是在看点滴是不是正常。”
他看上去没被我说服，但也配合地顾左右而言他：“可以扶我起来吗？”
“好。”我手绕到他背后，轻缓地抬高他的后背，塞进两个枕头，再抬升起半截病床。
“谢谢。”他点头致意，缠着绷带的手自然地垂到胸前。
那片带着些许血色的绷带，刺眼生疼。
我正襟危坐，推了推并不存在的眼镜，教训他：“作为裁判，我并不赞成参赛者用这种……呃，极端的方式来战斗，但是作为我个人——”口气软了下来，“谢谢你，救了我。”
他选择性地只听了后面那句：“不客气。”
我支支吾吾地问：“我可以问，你为什么要这样，救我吗？”
“你心里已经有答案了。”
“就因为我，长得像你以前的恋人吗？”
“你不像她，你就是她。”他神色镇定，口吻笃定。
“可我不是，”我开始比划着向他解释，“就像一罐冰咖啡，里面的咖啡因为某种原因流光了，只剩下空空荡荡的罐子和咖啡的标签，它作为咖啡而存在的液体已经空了，你还能称它为一罐咖啡吗？”
或许是我的语气过于激动，他的眸子敛了下来，似有所伤：“……我给你造成困扰了？”
“不是，我——”一个杀伐果断的面瘫突然露出这种眼神，我立刻软成了一汪水，急忙辩解，“我只是想说……你不必为我做到，这种地步。”
他顿了顿，没打绷带的左手手指，摩擦着右手的关节，慢条斯理地说道：“如果你想听，我可以告诉你我们的故事。”
我立马头摇得跟帕金森一样：“不，不想听，一点也不。那些故事并不属于我，只会徒增添累和烦恼。”
“……”
“……呃，对不起，如果我冒犯到你了，我道歉。”
“不，我更确信你是她了。”他扬起头，似有若无地微笑，“她只做有效的事，排除一切干扰因素，任何行为都只为达成目标，有时甚至会有些固执。”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看到他眼波温柔嘴角微翘的样子，会像是有千万条长着倒刺的虫腿抓心挠肺。
【58】
我岔开话题：“对了，有件事我不明白。”
卡米尔：“嗯？”
“你很强，”我随手一推打开大赛终端列表，点卡卡米尔的元力数据，现在大赛还没有正式开始，天赋异禀的参赛者的元力等级一般在Lv.10左右，超过Lv.15就算是奇才了，就算是历届参赛者中最优秀的嘉德罗斯，初始等级也不过Lv.18，卡米尔作为上一届大赛的参赛者，又是刀口舔血的海盗，对元力的运用已经相当纯熟，他的能力早已远超大赛系统的测试上限，在系统里显示达到了Lv.99，“如果用大赛的系统来测算，你的元力已经刷到满级了，魔术师和你正面交手完全不会有胜算，但是我们在副本里失散后，我再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受重伤了，我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是我大意了，中了他的陷阱。”
“陷阱？”
“嗯，他用了某种手段，读取了我的记忆，然后制造出了你的幻影。”
我一惊：“所以……又、又是因为我吗？”
“他费力将我们分开，或许就是想用这种方式逐个击破，”卡米尔双手摊开，目光坦诚到甚至到了讨好的程度，“……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如果是遇到了以前的事，我很抱歉，因为某些原因，以前我对你很苛刻，伤害过你……我可以用一切行动来补偿。”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打了个响指：“——啊，原来那个让我睡着了都会尖叫着惊醒的场景，就是魔术师制造出来的幻境吗？”
卡米尔瞳里的深海泛起了惊讶的微澜：“你……不知道？”
才反应过来的我抱着绒毛耳朵，将自己裹成一个球，作鸵鸟逃避：“呜呜呜怎么会有这么恶毒下作的人，制造这种卑劣肮脏的家伙应该被永生永世钉在烧红的铁柱上，每天被一百只乌鸦啃食内脏！”
卡米尔被我的反应吓到了：“你——看到了什么？”
我抬起头，眼泪汪汪地说：“——我看到了代码。大赛系统后台的代码。好几十万行。上亿个字符。每一行都是密密麻麻Bug。三天三夜都修改不完。头发掉光了。尾巴尖尖的毛都秃了。呜呜呜真是太可怕了。”
卡米尔：“……”
露出了看程序员的怜悯眼神。
都说了我不是程序员，是后端工程师！
【59】
病房门口，一个裁判球像土拨鼠似的探头，缩回，探头，缩回。
卡米尔用目光指了指，示意我回头。
“10086？”我刚才不知把它塞进可回收垃圾了吗，怎么这么快就钻出来了？
“ヽ(ｏﾟ∀ﾟｏ)ﾉ我们，我们给卡米尔大人准备了谢礼！”10086怯生生地说。
“谢礼？”卡米尔将疑问的目光丢给我。
我赶紧摊手耸肩：“不是我吩咐的。”
10086带领两个裁判球，拎着个圆形花环飘进来了。
“这是我们全体裁判球送给卡米尔先生的谢礼！虽然主要是英勇无畏、一往无前、战无不胜的K大人的功劳，但还是感谢您救了F大人！”
我屈起手指环了个圈，敲了敲10086的钢铁脑壳：“……喂喂，前面半句可以不用加啦。”
卡米尔没有介意，反而点点头：“他们很喜欢你。”
我想起以前把裁判球当保龄球用还打出九瓶的事，嘴角抽搐：“没、没有啦。”
几个裁判球倒是叽叽喳喳快速应和了起来。
“（ﾉ´д｀）对啊对啊，虽然F大人话又多人又刻薄，毒舌又不会看气氛！”
“ (..•˘_˘•..) 生活完全不能自理就像个大号婴儿，又挑剔又爱哭！”
“ (｀д′) 洗完澡经常不穿内衣不吹头发在控制室里走来走去，甩得地板上都是水，害至少十三个裁判球发生滑倒事故！”
“但是\F大人/仍然是我们最重要的天使大人！”
“\F大人/最棒啦！”
哇。
好感动啊。
感动得我想把这群小兔崽子都抓过来打一顿啊。
“所以，请务必收下这个代表全体裁判球心意的花圈！”10086竭力但好像并没有什么卵用地张开双手，想将花环戴到卡米尔头上。
卡米尔浑身都是仪器的电极片，左手点滴右手绷带，没办法动弹，我赶紧出声阻止：“人家是病人，如果诱发花粉过敏就更糟糕喽。”
10086吓得一嗖三米远：“(ﾟДﾟ*)ﾉ⌒那那那怎么办呀？”
卡米尔不咸不淡地点点头：“谢谢，心意我收下了，挂起来就好。”
然后那个花圈就被挂在卡米尔病床的正上方了。
怎么说呢。
恰好以白色雏菊为主要装饰物。
整的好像出殡似的。
“说到谢礼，我也要感谢你，”我双手对手指，扭扭捏捏地说，“之前在请你帮忙的时候，有说过交易的……谢礼。你说作为报酬，希望我和你一起看场电影，现在你这个样子，一时半会儿也兑现不了，你要不要换个，更有价值的谢礼？”
他应得倒干脆：“好。”
“你想要什么？”
我已经暗自咬紧了牙根，准备好给工资卡来一场王八放血了。
卡米尔只是眨了眨眼，悠悠地说：“换你休息。”
“哈啊？”
卡米尔点了点自己的下眼睑处，示意我照镜子：“黑眼圈很重，你看起来很疲惫。”
才会意过来，我不好意思地连连摇头：“还、还好啦。”
“嗯，所以休息一下吧。”
“这就是你想要的‘谢礼’吗？”
“嗯。”
“就这样？”
“嗯。”
卡米尔神色认真——实际上作为一个面瘫的一大好处就是，哪怕是垃圾冷笑话都能讲得像研讨会报告一样严肃。
他不像在开玩笑。
我点了点地板，问：“……在，这里吗？”
他也不客气：“你愿意的话。”
我瞅了一眼四周，就只有卡米尔的病床上铺着柔软的床垫和被单，他虽然个头高大但体型却偏瘦，病床仍留出半截空来：“那就，借用一下地方喽……”
我确实需要睡眠。
从吊死鬼乐园副本里出来之后，我调动所有的监控力量寻找逃逸的囚犯魔术师。
这么一个心理变态还具有附身能力的危险分子，如果让他碰到其他参赛者，那就后患无穷了。
执法机器人地毯式搜寻狩猎赛区。动用高精度卫星图像搜索。派出机械猎犬寻找蛛丝马迹，仍然没有线索。
好不容易逃出地下的魔术师就像被太阳的热力蒸发了一样，不知所踪。
为此，我已经两天没休息了。
我靠在病床上，混混沌沌的睡意很快倾压而来，将我拖进半梦半醒的棉花堆里。
忽然有什么东西软软地覆上了我的耳朵，顺着绒毛生长的方向由重到轻地抚摸，时不时骚挠耳朵根的敏感位置，舒服得加快了入梦的进程。
“呀！”当我意识到是卡米尔在揉我耳朵的时候，我一激灵站了起来。
卡米尔也跟着一跳，道歉的语速都快了不少：“对不起。”
是我反应过激了，眼神左右打着转，老老实实地趴好，把位置悄悄往卡米尔那边挪了挪：“我，我也没说让你停下来啊……”
我本来是想拒绝的。
奈何这个男人真的太会撸了。
裁判球10086吭哧吭哧抓着一条毛毯飞过来，和其他几个裁判球一起，一球抓住一个角帮我盖好。
静谧的午后又恢复到原本安宁的状态。
只剩下心跳检测仪和监控摄像头忠实工作的声音。
【60】
监控摄像头在忠实工作。
将病房内的画面摄录下来，通过以太网络上传到大赛系统，再由系统传送到观战团观战室，精确地加载到雷狮的终端机里。
雷狮一边喝着灌装啤酒，一边看着监控录像里亲昵互动着的两人。
身为凹凸宇宙地下世界最高领袖的雷狮，不论身份如何威赫，仍然只钟情最劣等的啤酒。
由廉价的铝制罐头装着，有着浓烈酒精和小麦气味的啤酒，喝前最好加上几块冰，这样雷狮顺时针摇晃罐子的时候，会传来清脆的叮当声。
就像此刻他坐在观战席上所做的一样。
凹凸大赛没有这种廉价啤酒，以前有，自圣空星接管大赛之后就没有了。
以嘉德罗斯那人傻钱多速来的作风，就算是啤酒也只供应最高端的、有淡淡花果香的精酿啤酒。
就雷狮现在喝的这罐，还是裁判球们联络了不少供应渠道才找到的。
他身旁的帕洛斯也在看监控录像。
看了半天撸狐狸在线直播，不免无聊，他悄声问：“老大，既然我们已经来到凹凸大赛，何不直接通知卡米尔？接下来的行动，他应该很乐意参与。”
雷狮将喝空的啤酒罐压扁，随手一丢，他身旁的裁判球就像接树棍的宠物狗一样蹿了出去。
“不用。就让他先在这个游乐场里好好度度假。”雷狮说，“六年，卡米尔已经等得够久了，也不在乎这一时一刻。他现在好像还挺乐在其中的，那就随他去。就算只是个美梦，也不妨让他再做久些。”
雷狮压低了嗓音，像是对自己的絮絮自语。
“况且，以卡米尔的敏锐程度。
“即使不作提醒，也很快就会察觉到端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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