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最后一个。
沐寒音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沐寒音的生活了,从今天起,她只能是谷川诗音。这念头像一根淬了毒的针,无声无息地刺入谷川诗音的脑海。她垂下眼睫,目光掠过脚下那张因极度痛苦而扭曲的脸。曾经在谷川家呼风唤雨、连她那位名义上的母亲都要忌惮三分的三叔公,此刻像条被抽了脊骨的蛆虫,在冰冷坚硬的黑曜石地板上徒劳地抽搐。浓稠、暗红、带着脏器特有腥气的液体,正从他腹部那道狭长而精准的刀口里汩汩涌出,迅速在他身下洇开一片粘腻的沼泽,贪婪地吞噬着昂贵地毯上冰冷而繁复的暗金花纹。
空气里弥漫着铁锈与死亡混合的甜腥。
“少…少主…” 三叔公喉咙里咯咯作响,每一次徒劳的吸气都带出更多血沫,染红了他花白的胡须,“你…你母亲…在天之灵…”
“母亲?”谷川诗音的声音很轻,像初冬飘落的第一片细雪,不带一丝重量,却足以冻僵人的骨髓。她缓缓蹲下,黑色的和服下摆垂落,边缘无声地浸入那片迅速扩张的血泊之中,如同墨滴入水,晕开一片不祥的暗影。她伸出两根手指,冰冷、稳定得如同最精密的机械,捏住了三叔公的下颌,迫使他浑浊涣散、充满惊惧的瞳孔对上自己深不见底的眼眸。
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快意,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只有一片凝固的、万载玄冰般的死寂。她微微歪了歪头,动作带着一种非人的、近乎天真的残忍。“她?”谷川诗音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勾起一个微小的、冰封的弧度,“她走得太孤单了。你们,不是一直念叨着要尽忠,要追随谷川家的荣耀吗?”
她的指尖松开,三叔公的头颅“咚”一声砸回冰冷的石面。谷川诗音优雅地站起身,手中那柄狭长的胁差短刀在幽暗的光线下泛着青凛凛的寒光,刀尖一滴饱满的血珠,正沿着冷冽的刃口缓缓滑落,最终,“嗒”的一声轻响,滴落在三叔公尚未完全失去光彩的眼珠上。那双眼睛猛地瞪大,旋即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生机。
死寂,如同沉重的幕布,瞬间笼罩了整个空旷森严的和室。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和绝望的腥甜,沉重地压在每一个匍匐于地、抖如筛糠的谷川家核心成员的心口。他们的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板,冷汗早已浸透了后背的衣衫,却无人敢发出一丝多余的声音,连牙齿打颤的咯咯声都被强行压抑在喉咙深处。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血液从伤口流淌汇聚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细微“滴答”声,以及三叔公尸体偶尔神经性抽搐时,指甲刮过地面的、令人牙酸的轻响。
谷川诗音的目光,冰冷得如同雪原上刮过的风刀,缓缓扫过这些曾经在她初登少主之位时阳奉阴违、甚至暗中串联试图将她拉下深渊的面孔。每一个被那目光扫到的人,身体都抑制不住地绷紧、蜷缩,仿佛被无形的冰锥刺穿了心脏。那目光里没有胜利者的俯瞰,也没有刻意的威慑,只有一种纯粹的、对蝼蚁般的漠然。正是这种彻底的、毫无温度的漠视,比最锋利的刀刃更让人肝胆俱裂。
她垂眸,看着胁差光洁如镜的刀身上映出的自己——那张脸,依旧有着母亲遗传自京都古都的精致轮廓,皮肤白皙,眉眼如画。然而,那镜中的影像却陌生得令人心悸。眉眼间最后一点属于“沐寒音”的温润痕迹,早已被一场又一场以血洗血的残酷试炼彻底磨平、碾碎。取而代之的,是两道凝固的冰棱,是深不见底、吞噬一切光亮的寒潭。她曾拥有的柔软,如同春日里最后一片凋零的樱花,早已被京都的血与雪彻底埋葬,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
“清理干净。”谷川诗音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毫无起伏。她甚至没有再看一眼地上那具迅速冷却的、象征着旧权威彻底崩塌的尸体,手腕轻巧地一翻,那柄饮血的胁差便“锵”的一声,精准无比地滑入她腰间的黑色刀鞘,严丝合缝。
她转过身,黑色的和服下摆划过一个凌厉的弧度,像一片骤然卷起的乌云,无声地朝着那扇象征着绝对权力的沉重格栅门走去。木屐踏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单调而规律的“笃、笃”声,每一步都踩在在场所有人紧绷欲断的心弦上,敲打着他们摇摇欲坠的意志。
门在她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那片浓重的血腥与死寂。外面,是京都料峭的春夜,庭院里精心修剪的松柏在寒风中发出低沉的呜咽,远处似乎还飘来几缕若有若无的丝竹管弦之声,更衬得这方权力中心的庭院冰冷彻骨。谷川诗音沿着长廊缓步而行,两侧纸灯笼透出的昏黄光线,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不断摇曳的光影,却无法在那双深潭般的眼眸中点燃一丝暖意。
“少主。”一个穿着深色和服、面容精悍的中年男人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侧,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极低,“西边仓库那批‘货’,渡边组的人似乎起了别的心思,想绕过我们直接接触买家。”
谷川诗音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目光甚至没有偏移分毫,依旧平视着前方幽深的回廊,只有唇角那抹冰封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丝丝,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嘲讽。“渡边?”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如同寒夜里呵出的一口白气,转瞬即逝,“他儿子,不是在浅草那边的艺伎馆有个相好吗?很痴情的那位。”
“是,少主。”中年男人头垂得更低,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敬畏,“属下明白该如何处理了。”
谷川诗音不再言语,只是微微颔首。处理。这两个字在她手中,从来都意味着最高效、最彻底的解决方案。温情?怜悯?那是早已被京都的冰雪冻毙的、属于沐寒音的软弱残渣。她现在是谷川诗音,谷川家的“蝰蛇”,她的世界里只有冰冷的秩序、绝对的控制,以及任何敢于挑战这秩序者必将付出的、血的代价。
长廊的尽头,是她那间远离喧嚣、仿佛独立于尘世之外的静室。推开门,里面没有多余的陈设,只有冰冷的榻榻米,一张矮几,一盆枯山水,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松木与陈年纸张的气息。这里是她唯一能短暂剥离“谷川诗音”这副冰冷铠甲的地方,尽管那铠甲早已与她的骨血融为一体。
一个冰冷、清晰、带着金属般质感的声音,从她沾着干涸血痂的唇间吐出,每一个字都像淬过寒冰:
“从今天起,世上只有谷川诗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