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旷的大教室，学院长声望坐在讲台后面，双手交叉贴着下巴，眼中跃动着清冷的光。
这样的姿势是声望小姐从自家指挥官那里学来的，除了让别人知道自己在思考之外，并没有多少特殊意义。
声望小姐当时觉得，平日里不着调的自家指挥官，思考时动作意外的很有威严，于是就记下来了。
非要说有什么特殊意义的话，这个动作，大抵是指挥官留给她为数不多的遗物之一吧。
记忆其实是相当宝贵的东西，无论是针对生者还是死者。对逝去的人而言，不管流芳千古还是遗臭万年，只要能活在多数人的记忆里，都是件倍儿有面子的事。
指挥官是没那个机会的，估计也没那个本事，所以几十年过去了，到现在还记得他的，也就只有当初为他效力过的舰娘们了。
对了，指挥官是孤儿，而且牺牲的时候也很年轻，自然也谈不上有后。
好在舰娘的记忆和人类是差不多的，只是舰娘不会忘掉很多事情，除非被击沉了再被建造出来。
那样的话，心智魔方承载的信息会被清空，只会保留战斗本能，除此之外干净得像张白纸，和死过一次没多少差别。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卷子被重重地摔在讲台上，教导主任欧若拉的怒气几乎能掀翻屋顶，脸也红红的，似乎很失望。
声望小姐的眼神变得很奇怪，在她的记忆里，欧若拉并不是一个喜欢发怒的人，相反，曙光女神小姐对谁都很客气，忙完教学事务后，最大的爱好就是在学院角落的玫瑰园里侍弄花草，人也风趣，只要是她的课，教室总会挤得水泄不通。
哪怕最愚钝的学生，欧若拉都很有耐心，没道理遇见一个基础差劲的小子就发那么大火。
看过前面的卷子，声望小姐更迷惑了，说基础差也不像那么回事，选择题和判断题，舰队编组中规中矩，舰娘分级虽然并非标准答案，却也差不离多少，最妙的是装备搭配篇，简直和教科书一样。
理论知识过得去，天赋又出众，这样的考生作为【适格者】已经很不错了，更遑论人家已经开启了【精神网络】，放在大战时期，这种人早就被军方抢走，到前线熬资历去了。
“这小子答了那一题。“
欧若拉忽然不生气了，白净的手掌从声望那里抽回卷子，翻了个面，又递回来。
声望小姐立刻变得严肃起来，眼神锋利得像把明晃晃的刀子。
学园岛初级指挥官学院的入学考试很有特点，总共十二道题，满分一百分，择优录取，没有及格线。
这种模式其实是中高级指挥官学院才有的，碧蓝航线出于扩大指挥官基数考虑，对初级考生非常宽容，只要理论知识过关，就算没有激活【精神网络】，也可以接受基础的指挥官教育。
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规定在这里并不完全通用，学园岛相比其它初级学院而言，无疑更加注重考生的个人素质
素质是多方面的，但是本事可以学，理论可以教，天赋不够可以勤能补拙，唯独性格这玩意儿是他妈的没法改的。
人性本无善恶之说。
先贤有埋头苦干的，有拼命硬干的，有舍身求法的，刀子杀得人头滚滚，鲜血流了一地，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就是为了砸碎束缚人的锁链。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可没道理农夫的儿子生来颈上带着项圈，贵族的儿子生来腿上带着马刺，罪犯的儿子生来就十恶不赦。
纵然这世上有着种种不公，时代到底还是变了，不再视人命为草芥，人终究是人，不能你给他插上驴耳朵，戴着驴鞍子，就能把人家当驴子使，用完了还毫无顾忌地杀来吃肉，骨头做成装饰品。
开历史倒车的不仅有人，还有舰娘这种堪称神奇的生物，不仅是物理意义上的神奇，脑回路更是清奇无比，为了选拔合格的指挥官，非要把人分出个三六九等来，农夫的儿子不一定是农夫，贵族的儿子也不一定是贵族，但罪犯的儿子一定十恶不赦，这样的考生遇到了，绝对不予录取！
于是就有了”鱼与熊掌“那道题，这道题的分值为零，就算空着不写也没关系，只要答了，不管答得有多花团锦簇，最后的结果一定是零分处理！
报考初级学院的考生普遍不超过二十岁，小小年纪就学会了蛇鼠两端，以后指不定会作出什么样的恶来。
为了生存而放弃底线，这样的人不能成为指挥官，舰娘们也不敢让这样的人成为自己的指挥官！
题目下方写得满满当当，密密麻麻的方块字看得人眼晕。
声望小姐也晕，因为她压根看不懂杨笑写了什么。
和世界任一地区的人交流，这是舰娘的特殊能力，随着练度的提升，交流会变得越来越顺畅，但是，这样的交流永远都是停留在口头上的，如果不进行系统性的训练，舰娘是看不懂人类的文字的。
现行的蝌蚪文，是碧蓝航线为了方便不同地区的人交流，特意创造出的通用语言，考生当然可以使用本地区的语言文字，但相应的，只能报考本地区的指挥官学院，这是硬性规定。
杨笑很明显会通用语，虽然腔调奇怪，但毫无疑问是。
这小子着实目中无人，真以为自己有点天赋就能藐视规则不成？
大节有亏，眼高手低，这样的考生不要也罢！
声望小姐眼神越来越冷，骨节因为攥紧了拳头而发白，正准备决定黜落杨笑，却听得欧若拉的声音响起。
“阁下尝闻卞庄刺虎乎？两虎相搏，譬如鹬蚌相争，翁将以渔利也。然阁下知乎？卞庄刺虎，两虎相煎，卞庄虽猛亦首尾难顾；鹬蚌相争，鹬飞九天，蚌合其壳，渔翁亦当以何处之？可见二者必取其一，两害取之轻，两利取其厚耳。”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舍鱼而取熊掌，生亦我所欲，义亦我所欲，舍生而取义，此为大节，天日昭昭，其心可表。阁下何以两者兼得乎？根底浅薄，左右逢迎，此为墙头草也；言听计从，趋炎附势，此奴才也；教人屈膝，为人奴婢，此贱人也。杨笑不才，曰：喏，你算什么东西！”
“这个小王八蛋！”
欧若拉念完了，然后用声望能听懂的方式复述了一遍，整个人又变得怒气冲冲，扔下试卷恨恨地骂了一句。
皇家的淑女是优雅的，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失礼的事。
如果女仆长小姐在这里，肯定会如此数落欧若拉。声望小姐自然当作没听见，骑士只被要求遵守武德，在实际的战斗中甚至不讲武德，淑女那一套在战场上行不通。
“看来是错判了，考生杨笑的素质，已经达到了录取标准。我以学院长的名义，准许该生入学。”
声望小姐脸上难得出现笑容。
欧若拉立刻就不生气了。
其实也没多少怒气，杨笑虽然答了这题，却不影响总成绩，因为这孩子性格是没有问题的。
欧若拉只是不喜欢杨笑胡闹而已。
“对了，后面两道题写了什么？”
宣布了结果，声望小姐还是很好奇杨笑后面的答案。
“你确定要听？”
“说说吧，为了让这个小家伙入学大开绿灯，几十年来你还是头一回这么干。”
虽然并非同属一个镇守府的战友，几十年朝夕相处下来，两人多多少少知道对方的性子。
舰娘其实是很单纯的生物，不像人类那样多变，让她们改变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东西，比杀了她们还难受。
声望自认还算公正，骑士的信条她向来保持得很好，阿瑞托莎级没有骑士之名，论公正，欧若拉却做得有过之而无不及。
“请论述你对舰娘的看法。这道题那个小混蛋只写了两个字。”
“两个字？！写了什么？”
声望忽然有点后悔了，没有阅完卷子就宣布结果，实在是失策。
“老婆。”
“哈？”
声望小姐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似乎在怀疑自己的听力。
“你没听错，写的就是老婆。”
欧若拉哭笑不得。
“也就是说，只要是舰娘，包括你我在内，在这个小混蛋眼里都是他老婆？！”
学院长小姐声音变得尖锐起来，骑士的仪态丢了个干净，整个人完全变成了被占了便宜的小女生。
活不成了，打开通海阀自沉算了，照这个小王八蛋的说法，这世上所有的舰娘都是他老婆，建出来的，没建出来的，沉没的，甚至人家的婚舰也是！
不论是出于增强镇守府实力，或者单纯想填充舰娘图鉴这样龌龊的想法，捞船堪称指挥官们的本能，属于无师自通的本事。
死皮赖脸地捞无主舰娘也就罢了，惦记人家老婆算什么事？
物种之间是有生殖隔离的，碧蓝航线至今都没有过人类与舰娘诞生后代的例子，即便如此，官方和民间的报纸几乎每年都会刊载数百条类似“指挥官和舰娘结婚”的消息。
虽然对人口增长没什么好处，人类与舰娘的婚姻毫无疑问是合法的。
指挥官们认为，既然是发了戒指明媒正娶回来的，那就是自己的老婆；舰娘们也认为，既然接受了戒指被八抬大轿娶进门，那么自己就是指挥官的老婆。
如果杨笑活得足够长久的话，声望小姐认为，自己将来有一天大概率会被人戳脊梁骨，说：瞧，那就是教自己学生偷别人老婆的学院长！
生气归生气，抓狂归抓狂。学院长声望小姐无论如何都不会将杨笑开革出去，因为诚实守信也是骑士的信条。
按照规定，新生在学院内接受准军事教育，三年之后就得滚出学园岛自谋生路。
身为学院长，声望小姐自认有教书育人的义务，三年时间，好孩子在她手里会变得更好，坏孩子会在她手里变成好孩子，哪怕是坨烂泥，在她手里也会变成精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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