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叁

张佩云离开司令府时，暮色已经渐沉。天边酡红如醉衬托着云霞将杭县罩上一层模糊不清的轮廓。

副官早早便察觉到张佩云与总司令交谈时的心不在焉，起初还以为少帅是身体不适，正要逮个机会上前去问，却注意到少帅干活时催命般的神情，心中便已了然。离开司令府前便支了个借口先行离开。

戏园子里还有个小花旦委屈着等他回去抱呢。当然，这话是绝不会从张少帅口中说出来的。

张佩云抬手按了按酸疼的太阳穴，朝戏园的方向忘了一眼，踩动了汽车油门。

暮色层林尽染，张佩云下车时才注意到戏园的大门早已紧闭。摘下黑皮手套正欲敲门，动作却突然一滞，眸中闪过了一丝犹豫，转身欲走，却终究是于心不忍。

“去看一眼吧，大不了隔窗看一眼就走。”张佩云如是想着，轻轻敲了敲门。

来开门的仆役见来人是张佩云，便未多言：“少帅，我们林老板已经睡下了，不如您换个时辰再来？”

张佩云眉揉了揉眉心，最终化作一声叹息。声音中染上了一丝恳请，却仍旧硬气：“我就进去见一面，若是不许，我不介意在外面等着。”

那仆役无奈道：“您若执意要等，便等吧。”

张佩云轻叹一声。

一个下午的忙碌使头开始有些疼痛，焦躁的情绪一瞬间便涌了上来。近些年或许是因为顾元辰的突然过世，或许是因为这些流言蜚语，他觉得林晚城较之前似乎变了很多——不再口嫌体正直，不再爱撒娇，甚至开始掩盖内心的真正想法。平日里就算再耍小脾气，也不会将自己拒之门外。

如今江北形势严峻，洋人无时无刻如饿狼一般死死盯着东三省，江南这边已被通知原地待命，总司令昏庸无能，张佩云只得将公务皆揽入己怀，却好像忽略了林晚城的所有感受。就算公务繁重，林晚城终究是他的恋人。

林晚城其实一直没有睡下。张佩云来过，他知道；仆役将其拒之门外，他亦知道，窗外的对话自然也听见了。肚子不趁时的叫起来，林晚城准备去厨房找些吃的垫垫。

“很久未和军爷去尝尝醋鱼了。”林晚城去是想着，边咀嚼着手中的桂花糕，边呡着女儿红。二人已经很久未独处过很长时间，更别提一起吃饭。想法一出，林晚城扯出一抹苦笑。日日盼着张佩云来陪自己，却不愿主动去见他，如今人来了，又被自己拒之门外，这是何苦为难自己？戏园内事务繁多，现在又收了个徒弟，林晚城自然较之前要忙上很多，自己有事务在身，军爷又何不是。是不是自己太过自私了？

月色透露着点点星火，林晚城轻叹一声，披衣将戏园的大门打开，恰巧撞见靠在门外的张佩云：“军爷进来吧。”

张佩云前脚迈进戏园的大门，后脚便替他将门带上，而后痞气一笑，半眯着一双凤眼：“就知道小花旦定不会那么无情的。

“这么晚了，军爷来找我有何事？”林晚城不与他多言，自顾自的翻着桌上的一摞账本。

“可还在为白天的事生气？”张佩云坐在林晚城对面，一双眸子凝望着他，视线划过脸颊。

林晚城抬眸看了他一眼，随即有低下头去，语气中带了些慵懒的无奈：“劳军爷费心了，我可没这闲工夫生气。”

“抱歉，是我疏忽你了。”张佩云抬手似乎想揉揉人的脸颊，最终却只是撩过一缕发丝，“总司令如此昏庸，你是知道的……”我想多揽一些事务，就能早点回来陪你。”张佩云看上去不太精神，“家国大事，我迫不得已……”

林晚城瞥着张佩云眼下的乌青，心中顿时痛得一绞，随即撇开桌上一摞账本扑到面前人的怀中，拽着张佩云的衣领便吻了上去。

张佩云一手护着怕林晚城摔下来，随即一手扣住林晚城的后脑加深了这个吻。待一吻毕，林晚城才开口道：“我知你事务繁重，亦知你忙的都是家国大事，可你知道现在外人都怎么说我吗？”声音中染着一丝掩藏不住的委屈，“他们说我是个戏子，根本配不上你，分明是见你有权有势想勾引你替我这戏园子撑腰罢了。”说到最后，声音已带上了细细的哭腔。林晚城抬眸凝望着张佩云与他四目相对，“张佩云，我是个戏子又怎么了？我不脏！我所做的所有努力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配的上你，能和你并肩站在一起，我……”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林晚城双颊染着不明的绯红，话语见透露着激动，话到最后，已无力再说一句。

“乖，不要听他们乱说。”张佩云将林晚城的手包住紧紧贴在胸前，“你是戏园子的林老板，杭县最红的角儿，哪里配不上？”说着用脸颊轻轻抵住面前人的额头，“你当然不脏，我们小花旦最干净了，不许哭了。”

轻轻抚摸着人的脊背，不过片刻，怀中的人便醉了过去。张佩云一手绕到林晚城的膝下，将人打横抱起放在床上，垂眉掐了掐人的脸颊，而后离去。

仲夏夜很热，但扑面而来还是会有着习习凉风。喧嚣尘世，万家灯火，还有点点星光从天外延伸。给人以放松，亦孤独。

回军府的路上，张佩云心中五味杂陈。如今不光是二人事物繁忙，那些个污言碎语还时不时在耳边嗡嗡作响。若想那些个流言蜚语传的缓些，唯一的办法便是尽量去保持距离。二人都不愿如此，但是别无选择。

蚀骨的疼痛，莫过于眼睁睁看着很多东西在失去，在毁灭，却无能为力。这封建战乱时期的爱情，往往能躲得过枪林弹雨，能躲得过腥风血雨，却终究躲不过世人的流言蜚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