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贰

林晚城最终还是收了个徒弟。

过了初春的一段阴雨连绵的天气，随之而来的便是炎热的仲夏。

那日清晨，雷雨刚过，雨水静静地在戏园外的巷边流淌。戏园内，一曲终，嘈杂的人群逐渐散开。林晚城绕过杂乱的戏厅来到后台，正准备卸掉脸上的胭脂水粉，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

“老板，”仆役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外面不知哪里来了个孩子，麻烦您过来看看。”

“孩子？”林晚城皱了皱眉，抬手拉了拉不整的衣服，匆匆绕到戏厅内，正巧撞见一女娃娃伏在窗前。

那孩子看上去顶不过十一二岁，白白嫩嫩，脸颊因为初春多变的天气被冻出了一抹绯红。只见她往玻璃纸上哈了一口热气，再用指甲蹭一蹭，一连串动作干净利落。

林晚城一向很喜欢小孩子，见她生的如此可人，不禁轻笑出声，缓缓走到那小孩面前,变戏法般摸出一块桂花糕糕：“喏，想吃吗？”小孩眼睛一亮，立即接过桂花糕狼吞虎咽起来。见小孩对自己并不抵触，林晚城胆子大了一些，侧身在小孩身旁蹲下，柔声开口：“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李子衿。”小孩含糊不清的回答。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不错，好名字。”林晚城见他正欢喜的咀嚼着桂花糕，垂眉轻笑一声，抬手抚了抚李子衿的小脑袋，“喜欢戏曲？”

“喜欢！”小孩咽下桂花糕，正舔着嘴唇，“您就是刚才台上特别漂亮的那个姐姐？”

“噗嗤，”闻言，林晚城一时间哭笑不得，“不是姐姐，是哥哥奥。”说罢抬手捏了捏李子衿软软的脸颊，“要和我学戏吗？”

李子衿眼睛一亮：“好！师父！”随即又突然后悔一般的将脑袋搭拢下来，“那我娘怎么办？”

“你娘？”林晚城依旧揉着李子衿的脸颊，“师父会安排妥当的，好吗？”

戏园子不大，平日里戏厅最为明亮。南北长，东西窄，但住人的地方还是足够的。得到了许可，林晚城将李子衿安顿在了一间厢房内，随后叫人接来了李子衿的母亲一并住在这里，方便平日里照顾。

几碟小菜几块糕点草草解决了午膳，林晚城便不想再动了。李子衿到底年幼，在院中蹦蹦跳跳的踢着林晚城寻给她的毽子。林晚城是很是喜欢午后的安逸静谧。蝉鸣四起，浓绿的墨色渲染在窗外，宛如定格的画面嵌在窗上，偶尔会有阳光伴随着几声鸟鸣卷帘。随手翻着些话本子，喝些凉茶便再好不过。

林晚城算了算时辰，张佩云此时也快来了吧？如是想着，门外便传来了军靴踩在地面上“哒哒”的声音。

张佩云进门后第一句话便是寻问院中的李子衿：“呦？哪里来的奶娃娃？”

林晚城起身将张佩云的军外套挂好，又倒了杯茶，坐在人对面故作痛心疾首：“唉，这前些天还说让我收个徒弟，今儿个徒弟来了，军爷您倒好，进门第一件事儿便不问候我了，您说我这徒弟是留还是不留？”眼波一转，特意摆了个委屈巴巴的表情，湿漉漉的眼睛似乎即刻便有眼泪流出。

“噗——”此言一出，张佩云一口茶险些未咽下去，伸手掐住林晚城白皙的脸颊，“成成成林老板，我好好问候问候您，您吉祥如意，万岁万岁万万岁可好？”

“嘁——别碰我。”林晚城详装生气的拿开张佩云的手，随即垂眸继续盯着那话本子。张佩云只得柔声哄道：“小花旦，若喜欢这些个话本子，改日我叫人给你带些过来可好？”

“成交！”林晚城嘴角微微上扬，眼神中滑过一丝狡黠，恰好被张佩云抓住。

嘶——这小花旦哪里是生气，分明是想骗好处嘛。此时林晚城正得意洋洋的看着他。张佩云无奈一笑，只得将此事应了下来。

恰巧李子衿正提着毽子从院中飞奔而入：“师父！”林晚城的眉眼立刻温柔下来，伸手接住她：“玩累了？要喝些茶吗？”

“不用了，谢谢师父！”李子衿的目光挪到了张佩云身上，脑袋一歪，脸颊上写满了疑惑：“大哥哥，您是何人？”

“他是你师……”“我是你师公。”林晚城师娘二字还未出口，便被张佩云打断。后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得意。

“师公好。”李子衿软着嗓子喊他。

“你叫什么名字啊？”张佩云抬手揉了揉李子衿小小的脑袋。

“我叫李子衿。为什么你们都问我这个？”

“噗——”此言一出，张佩云觉得有些哭笑不得，抬手缕着李子衿的发丝，却被躲开。

林晚城无奈的瞪了张佩云一眼：“军爷您可顺顺气吧，可别吓着我徒弟。”说罢将茶盏向张佩云那边推了推。

到底是个孩子，李子衿在屋内坐了不到半刻便又追着几只麻雀到了院中。

“这女娃娃从哪里弄来的？”张佩云眯着眼睛打量着林晚城清秀的脸颊，鼻尖被茶晕得有些微微发红，“别又是顾老头子那一出，二两绿豆酥拐来的。”

“你可得了吧。”林晚城正吹着热茶，牵出一股淡淡的香气，“明明是桂花糕……”

“噗哈哈哈哈……”张佩云未忍住，不禁笑出了声，随即被林晚城的眼刀杀了回去。

“我下午的戏军爷要听吗？”

“恐怕是不行。”张佩云的眼神中露出一丝愧疚，抬手轻轻抚了抚林晚城的脑袋，“下午有些事情要办。”

“那总司令又找你过去？”林晚城抬眸问他。相伴这么久，彼此的心思大概也能猜出半刻，“他整日昏庸散漫，你的事务你管，他的事务你还管，究竟你是总司令还是他是总司令？”语气中带了一丝愠怒。

张佩云无言，只得将林晚城揽入怀中：“近些年东北三省实在形势混乱，不出几年恐怕便会有战役，总司令昏庸散漫我知，所以我才尽可能多处理些事务……”说罢吻了吻眼前人的眼角。

林晚城的语气中透露着不甘：“罢了罢了，你去吧。”说罢将外套轻轻披在张佩云的肩上，随即又紧紧握住了张佩云的手。

“小花旦……”张佩云将手抽出，似乎想再抚摸林晚城的脑袋，但最终只是落在了人的肩上，“等得空定好好陪你。”

林晚城目送张佩云出了戏园的大门，喃喃自语道：“可你上次也是这么说的……”话虽这么说，但心里却明净般，毕竟是个军家子弟，哪里有将家国大事扔在一边来陪自己的道理？

林晚城将话本收好，抬手端起桌案上的凉茶最后呡上一口，便匆匆赶到后台。

张佩云的匆匆离去是在林晚城意料之内的。但林晚城仍自欺欺人的抱有一丝希望，以为张佩云会一直陪自己。又将他最喜欢的曲目——《牡丹亭》放在了下午开嗓。虽心中早有数，但眼睁睁的看着人离去，心中仍泛着一丝苦涩和残存的不舍。

想到听戏时一直坐在角落中的张佩云，林晚城略微有些焦躁，握着毛笔的手微微一颤，那些水粉便画歪了出去。林晚城斜靠在桌案上，左手按了按眉心，无奈的再次拿起毛笔。一笔刚落，思绪便又随着窗外的麻雀不知所踪。

近些年流言蜚语无刻不充斥着林晚城的耳膜，就算口中说着不在意，但不光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对方，二人皆在不经意间开始下意识躲着对方。就算是一曲终，也不似曾经那般从戏园到茶馆一路谈笑风生，甚至要对视一眼，而后故意避开。

林晚城不喜欢这样。

回眸一眼心中便荡起涟漪，却偏要压下去。明明可以相互依偎留一抹浅浅唇红，却偏要相敬如宾，故意有所疏远。就算一直安慰自己这样对二人都好，却难免产生些隔阂。

林晚城不愿主动去找张佩云谈清楚，却也迟迟等不来张佩云主动来找自己。不管是走在街巷中周围嫌恶的眼神，还是戏台下嘈杂的低语，无一不冲撞着林晚城的神经，步步紧逼。

但回眸看到张佩云一双略带玩味丹凤眼，便破裂了微薄的躯壳。他终究不能丢了在世间唯一的欢喜。

心中五味杂陈，最终只化为一声叹息。林晚城整了整戏服的领口，恰起兰花指。款款走上戏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