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云开月明

令椿欣慰的是，与军令一起送来的，还有琅琊郡守的升任诏书。此前由于玩忽职守，胶东郡守和郡尉已经被免职，胶东的事物全权交由蒙恬负责。在没有可以扳倒琅琊郡守的证据之前，先表面上给他升个职是最好的选择。琅琊郡守的职位暂由李斯兼任，这样统领齐地的基本上都是自己人了。而那位琅琊郡守现在的职位——典客，说白了就是外交大使，现在天下一统，六国不复存在，而大秦对于周边蛮夷之国基本就一个字：打。这么一来典客可以说是最无实权的九卿之位了，调去咸阳也适合监视。椿十分欣赏始皇帝的政治手腕，虽执掌生杀大权，却尽可能在律法的范围之内处置一切。皇帝带头守法，才有了大秦今日的律令高执行力度。

不过，今蒙恬已被调走，始皇帝考虑到李斯一人处理两郡的事物难以兼顾，让赵高助其管理琅琊。椿看到这里的时候有些心生不快，还好接下来的内容又让她眼前一亮：遣章邯率影密卫前来桑海。

影密卫是类似于郎卫的机构，但通常负责的却不是明面上的护卫而是暗地里的情报工作，直属于皇帝，爵位低却权力高，需要时可调用一切战斗力为其服务。其成员不像郎卫一样多出于军事贵族家的子弟，而是从商贩、赘婿、工匠等闾左之人中挑选，与罗网一样走的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的路线。椿猜想，始皇政之建立这样一个看似与郎卫重叠的机构，是为了制衡甚至慢慢取代罗网这个他从吕不韦手中接过的组织。

也许因为章邯曾供职少府，后成立影密卫带走了不少原来的手下，也许因为墨家多出工匠容易被优先征调，影密卫有不少都是秦墨成员。这对椿来说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在她的处境反复雪上加霜后终于等来了一伙“自己人”，而且其首领还是被称为“大秦最后一位名将”的章邯。一定要与他搞好关系，以后可为我所用，椿想。

与此同时，扶苏也在利用自己的身份，与诸子百家中的有才能之人寻求合作，出来巡游有个好处，就是避开御史们的眼睛，结交宾客而不被议论为比周朋党。之前李斯已经拉拢了名家的公孙玲珑，利用她来牵制儒家和监视城中的一举一动。而扶苏选择给一个特殊的人发出了邀请——是道家天宗的晓梦。

扶苏欣赏黄老之学的轻徭薄赋椿是知道的，不过听说这个晓梦年方十八，此前曾打败天宗六大长老，后闭关十年，虽实力强劲却也高傲非常，之前有各方人士向她发出过邀请，都被拒绝了。扶苏兴许就是看上了晓梦为人清高不趋炎附势这一点，才选择了给她送去邀请函。道家讲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所有人一视同仁，扶苏虽贵为长公子，但是晓梦真的会因此就同意出山吗？

不想，晓梦很快就给出了肯定的答复，而且是以所有人都无法预料的方式。

“晓梦大师到了。”赵高进门禀报。

“不巧，公子去迎章邯将军了。”椿说。

晓梦怎么直接来了？她甚至连回信都没给，而且来的还如此不是时候！

“奴只是个传话的，话传到了，奴也就该退下了。”赵高回到，说着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椿之所以没有请求同去而是选择留在行宫，就是为了盯住赵高的一举一动，防止他趁扶苏不在时对府中动什么手脚。毕竟这位胡亥的老师，看起来野心不小。而他忽然宣布晓梦来了，又把事情丢给椿自己去一边看戏，就像是对她这种监视行为的报复。

还未等椿反应过来，室内就升腾起一缕烟雾，一个身着碧绿衣裙的妙龄女子从中现出身形。

她上下打量着椿，最后目光落到了她的佩刀上：“云勾，韩之奇兵刃也，其上有纹路若云，持之可观千年之兴替，知古今之变化。不想此神物的主人竟就在扶苏身边，看来他也是有些能力。”

椿一惊，知道云勾的人并不多，看来这位天宗掌门虽闭关十年不问世事，却非常博学多识。随即行礼道：“见过晓梦大师，公子出门还未归来，请稍等片刻。”

“什么大师啊掌门的，太过拘礼，反失了本心。你我年龄相仿，不如去掉这些繁文缛节……你叫什么名字？”

年龄相仿？椿差点笑出声。不过她自己也讨厌这个年代过于复杂的礼节，既然晓梦自己说了不必拘礼，那她可就真的不拘礼了。

“在下名椿。”在不需要表明与田氏划清界限立场的时候，她一向不自称姜齐后代。

“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汝之名竟亦源自道家逍遥游，我们还真是有缘呢。”

侍从端上茶来，说是茶，其实齐地并无茶，是椿改良之前创的消暑饮品制出的乌梅糖浆，用水冲开。茶水呈现出淡淡的褐色，还有点点桂花在杯中浮沉。

“既然有缘，那就为了我们的友谊，干杯。”椿说着拿起自己的那一杯，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晓梦哑然失笑，说不拘礼就真不拘礼，也是个性情中人。

她见一旁的案上有棋盘，径直走了过去，拈起一枚黑子落下：“只是不知你这八千岁为一季的椿，又见到过多少人间存亡兴替？”

椿也走到案旁坐下，执白子与之对弈：“是的，见了很多，上下大致有五千年。”

“想必已经看透世间万物，一死生，齐彭殇了吧？”

椿捏棋子的手顿了一下：“没有，反倒觉得……”

“如何？”

“活着真好。还有，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这就是你选择为扶苏做事的原因？”

椿点了点头，说：“世人皆以为经历足够就可看淡一切，却不想见的越多，执念越深。”

晓梦嘲到：“人宗还宣扬什么入世，果然天宗才是对的。”

“不是的……”对弈的手停了。

“无所谓出世入世了，谁都逃不掉的，不仅是人祸，还有天灾。是我华夏不幸，最后活下来的，不过泰半，就连剩下的这些人，也困于饥馑战乱，不得安宁。”椿的眼神有些黯淡。

“那位始皇帝陛下不是说天下一统，六合之内便再无战端么？”

“只要他还在的话，那确实是这样。”

实际上，即使已经给了始皇政长生，椿通过云勾所看到的还是被大火吞噬的咸阳——不解决帝国存在的问题，也许只是把秦亡的时间延后了而已。

棋下完了，棋盘上的白子比黑子多出一枚。

“你说的当真？”晓梦问到。

“姑娘既知云勾有通晓古今之能，不妨亲手一试。”椿把云勾放在桌上。

“就不怕我拿了去，再也不还了？”

“公子既选择了姑娘，说明姑娘德行高洁，不会做此等不入流之事。”

晓梦笑了：“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道家讲求一视生死，大仁不仁，天下人有难，他凭什么让我来出面拯救？”

“我猜是利益。”椿说，“韩非子曰进言当投其所好，公子自小习法术之人，自然不会忘记考虑这一点。我听说人宗掌门逍遥子一直在和墨家叛逆分子一起行动？”

“告诉扶苏，我答应他的邀请。”晓梦留下这句话，起身飘然而去。

“可是姑娘还未见到公子……”

“乘兴而来，尽兴而归，见不见的，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