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桃花里

去秦国的路途让椿感到安心。

第一次来的时候，只觉得法律严苛，秦吏不通人情。可是在经历过这些事之后，她居然对这严苛的法律生出一些认同。起码在这严格又详细的法律之下，秦人不会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对她用私刑，顶多把她送到负责刑狱的官吏那里，解释清楚就没事了。而且在严格的验传制度下，流沙的属下们难以渗透进秦国，不用为了逃避追杀而寝食难安。

去官府报明身份领了验传，有了“身份证”，椿也成了秦人的一员，位列巫医百工之属。

师徒三人皆属于“能从事者从事”，有一技傍身的类型，也在百工之列。其中唐夫子在少府供职，为秦军建造过攻城器械，这也是他被燕丹所忌惮痛恨的原因。

唐夫子的住处在咸阳的少府军司中，椿自然不能同去，于是他就把椿安排在唐铎家里。唐铎并不住在咸阳城，甚至也不在乡邑之中，而是在一个名叫桃花里的的村子里，村子位于山林田野之间，有着高大的里墙，周围多是平坦的农田，一看就易守难攻，用了墨者的守城之术。

这个村子的布局也确实是秦墨设计的，村中有不下三十户墨者，除了务工和为农，甚至掌教化的三老也是墨者，活脱脱一个墨家村。

椿有医术，尤善疡医，倒是正好可以给那些天天和锤凿斧锯打交道，一不小心就会伤到自己的墨者治伤。不过，她并不准备一直在这里待下去，她隐约记得，自己曾与某人有约，要去咸阳见他……那个人是谁呢？这段记忆仍未恢复。而且入咸阳的传可不是一般人能拿到的，得有关系及合适的理由才行，也许在少府任职的唐夫子能帮助自己？

在桃花里的日子，椿见到的很多东西都让她暗暗吃惊。桃树掩映之下，是简朴但不破旧的屋舍，村里没有大富大贵的人家，但也没有穷困的佣耕者和为奴为婢的隶臣妾。村民神情轻松闲适，时常见到三三两两的人坐在树下聊天，不像其他秦人，永远在干活或者去干活的路上。在椿看来，他们这悠闲程度倒像是齐人……可齐国是靠低税收加上肥沃的土地养出了闲散慵懒的人，同样也在这安逸中失尽了战斗力。秦尚耕战，六国之中最强大的战争机器是依靠高税收养出来的，在这位于秦腹地的关中，村民怎会如此悠闲？

面对她的疑问，唐铎笑着回答：“以粟为例，每亩地田租六斗，若是日夜操劳，产量却只有二石，难免神色困顿。可若是产量升至三石，却不需那么劳累，自然悠闲。”

然后唐铎给椿展示了铧式犁、水舂、水磨、水力脱谷机、水力风扇等一整套的农用机械，以及粪便和生活垃圾堆肥技术，他自豪地说，这都是墨者发明制作的。

椿却没有发出他想象中的赞叹，而是疑惑地问到：“既然这些工具和技术可以让土地增产，农人得以休憩，为何不将它们呈交上去，惠及万民呢？”

椿这么说是有原因的，秦有着一套高效的官吏制度，任何可以提高生产力的新技术都可以迅速推广至全国。比如昭襄王打下的楚国鄢地，当时还是刀耕火种，生产力底下，在秦的统治下，现在不仅已实现了牛耕粪肥，而且当地已经适应了秦的高税收和尚耕战，变得勤劳务实，全然已经忘了自己曾是尚巫鬼、浪漫奔放的楚人。

“因为，这是墨家的‘内学’，不可外传。”唐铎回答。

墨家的理论知识分为内学和外学，外学就是那些成为显学、常人可以学习的墨家书籍，而‘内学’，则只有墨家弟子可以接触到，不传予外人。内学包括涉及兵法的守城之术，以及一些先进的科学知识和技术。虽然在现代人看来这简直是敝帚自珍，但墨家正是靠此来发展壮大的。只有垄断科技，这世间才有墨者的用武之地啊。

椿笑了笑，说：“我有一言，不知先生可愿听。”

“但说无妨。”

“今诸子百家，以儒墨最盛。其中儒家有教无类，开显学以发展壮大，乃至于诸生皆诵孔子。墨家却反其道而行之，分什么内学外学、内人外人，在我看来，这是恃强而骄，骄兵必败，若不改变，墨家衰矣！”

椿这么说更是有有足够的理由，作为一个穿越者，自然知道墨家此后确实衰落了。

唐铎没想到这女子被救时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真正相处起来性格竟如此嚣张跋扈，不过从她所说来看倒是有些道理……一时竟无法反驳，有些愠怒到：“你懂什么！”

椿却不恼，笑到：“我当然懂，其中就包括一些墨家的‘内学’。有些事情你们墨者自以为别人永远弄不明白，其实，墨子也不过是个凡人，他的理论，又能保持神秘多久呢？”她从衣袋中拿出一本羊皮册子，“你看。”

册子里写的是她在现代世界所学到的科学知识，为防止忘记，她把这些知识记录在羊皮纸上，整理了好几本，等待有朝一日能够用的到它们。

唐铎接过册子，心想她不就是懂些医术吗？又怎会了解墨家内学。可是看着看着，他越来越震惊，也看的越来越入迷，书中的内容，不仅涉及墨家内学，甚至有些已经超出了墨家的水平，完全不像出自她一个年轻女子笔下。

“这是你写的？”唐铎问。

“是……我曾得一位高人指点，这些内容是他传授给我的，当然，此高人并非隶属于墨门。”椿开始撒谎。

唐铎更加惊讶了，世间竟有如此人物，他却从未听说过。他拱手行礼道：“是何高人，不知姑娘可否为我引见？”

椿灵机一动，答道：“君于我有救命之恩，对于先生的请求，我自当尽心竭力。只是……此人乃是御史府藏书室的柱下史，身处咸阳，没有传和印绶，椿恐难引见。”

张苍，这位荀子高徒，未来的大汉丞相，著名的数学家，和萧何一起拯救承载着中华文明的书册不至于完全被项羽一把火毁于一旦的人，把这功劳推到他头上，椿觉得完全没有问题。而且，若是因此搞到了能进入咸阳的传，甚至有机会结识张苍，接触到藏书室里的那些书籍……那就算被发现是在说谎又如何呢？

想到这里椿忽然有些想要叹息，统一之后，六国的书籍都会被收归咸阳，最终大部分会在项羽这个莽夫放的那场大火里失传。想想在桃花里见到的这些先进的技术，甚至自己医家的医术，可能到最后都要失传，和商鞅一手监造、见证了秦五世余烈的咸阳城一起化为乌有……她不禁一阵痛心。就凭这点，无论刘邦有多流氓无赖，无论后世如何夸赞项羽，在椿心目中，项羽的地位都远在刘邦之下。起码刘邦知道爱惜人才、知识和民众，而项羽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破坏狂。

椿想要做些什么，起码要让这些承载着文明与科技的书籍免遭失传。尽管见证了百年沧桑，可是在面临这种文明的灾难时，却依旧还是无法坐视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