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子已不再是戏子

　　林六又被卖了。

　　这次林六被亲娘卖到了戏班子里去，断是再无逃跑回家的可能了。一家八口，连亲娘老子自己都难有活路，又何况再养六个吃白饭的倒霉孩子。哥儿几个都被卖了换口粮，只有林六，卖一次跑一次，天生驴脾气，犟得很。

　　可这一次，他断是逃不掉了。

　　只要是胡同口的人都知道，戏班子的班主胡连风是出了名儿的心狠手辣，唱了一辈子的戏，临了也没唱出个什么名堂，只得下狠手调教戏班里的孩子。像林六这样儿的，进了他的手，准得掉了半条命。

　　亲娘难得搂着林六一口一口地叫着“心肝肉”，哄他莫要再逃，又絮絮叨叨说了家里老爹抽大烟，说了家里实实在在养不起孩子，说了世道艰难……

　　林六窝在亲娘怀里，泪珠儿一串一串的往下掉，到底没给个准话儿。到了戏班门口，林六又一手紧拽着亲娘残破不堪的裤角，一手死扒着门槛，伏在地上，呜咽地嗫嚅到:“娘，娘……”

　　林六终于还是留了下来……

　　林六进了师门，跪在祖师爷像前听着师傅教诲:“传于我辈门人，诸生须当敬听。自古人生一世，需有一技之长。我辈既务斯业，便当专心用功。以后名扬四海，根据全在年轻。”然后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响头。

　　从此后，林六就是个戏子了。

　　春夏秋冬，林六跟着师傅练唱念做打，身手眼步，在鞭子底下憋着泪苦练起霸，在阴冷的堂屋里曲着身子走边趟马，在煤灰冷雨里甩发髯口，在屋后压着腿儿听师傅唠嗑儿。师傅常常说起往年间的京戏，说起道光咸丰的老生三杰和慈禧年间的老生后三杰，言语间对他们的声名显赫颇为艳羡。说四喜班的梅巧玲，叹她一届女身大胆改革。说到同治光绪的京腔十三绝，更是觉得蓬荜生辉，与有荣焉。 说完了，师傅总是长久地沉默，偶尔大骂新文化搞运动的学生，怨他们断京戏的脉，恨他们无所事事反旧文化。语毕怅然，长叹自己生不逢时，无人听戏。

　　林六知道，师傅是不甘心。

　　师傅对林六好，林六心里记着，无以为报，只好疯魔搬地苦练。

　　林六长得好，肯吃苦 。民国19年就登了台，唱搜孤救孤里的屠岸贾，角色不大，只是练手。林六画了铜锤花脸应工，上了台，只见他一个白虎堂掏双翎子，运足气威震戏台。瞬时间，台下掌声雷动。

　　唱完就唱完了，林六还是一个小戏子，无人问津。

　　后来又唱了赤桑镇，一个威风堂堂的青天大老爷包拯，那五个流若行云的唱段，尤其是那西皮快三眼，唱的那叫一个爽脆流利，道尽世间心酸，诉尽人间公道 。林六的包拯火了，出了名儿，林六就唱了更多的戏。贵妃醉酒，红拂传，丹青引，四郎探母……

　　一晃眼，林六就从一个青葱少年唱到了如玉青年。

　　从民国19年唱到民国21年，老蒋上了台，内战开始了，四处动荡，林六的听众就只有整天醉生梦死的军阀了。无人听戏，戏便成了无魂的艺术品。

　　渐渐地林六退隐了。

　　无因，只是寂寞。

　　林六收了几个徒弟，像从前的师傅一样给他们讲故事，手把手地教他们唱戏。

　　再后来，民国26年，卢沟桥事变，再没有人唱戏了。

　　林六也不唱了。

　　林六参了军，除了唱戏别无长物，只依着青年的一腔热血上了战场…………

　　“师傅，你后悔吗？”一个青涩的少年扭头问前方背立的老人。

　　老人顿了顿身子，缓缓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