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中败类4
“列祖列宗在上，晚辈刺头儿这下又要去参军咧，别的啥都不求，只求祖宗们能保个平安。战场上刀枪无情，额和额兄弟石头，能不能活下来就看祖宗们咧。”
刺头插上香，向台面上的几个排位磕了头，站了起来。
“刺头儿娃？刺头儿娃？”奶奶这时候从房间里走出来，眯着眼睛，步履蹒跚地扶着墙对刺头说：“你这是又要参军呐？”
“奶奶，不参军就么有饭吃咧，额这回参军，拿了八个板子，那至少你和爷爷就饿不着么。”刺头啧了声，回头跟奶奶讲道理说：
“现年头谁家都么有余粮咧，咱家连种子都不剩呢，额要是不参军不换回来粮食，不光是你们俩要饿逑死，额也得饿死呢嘛，咱家还得靠额来传宗接代呢。”
“哼！哼！”房间里传来爷爷的喊声，刺头赶紧走进去，见到爷爷躺在床上，半身不遂地侧目看着刺头，嘴半张着，想说些什么但是只能发出点哼哼哈哈的声音。
“爷爷，你就别担心咧，孙儿这回去参军，能活下来嘛就活下来，死咧就全当额达当时么捡到额，就当额不存在。”刺头跪在爷爷炕头前劝道：“爷爷，你就让额去吧，额啥么经历过，上次能回来那都是死人堆里爬回来的，在战场上想杀死额，他们还么这个本事。”
“哼！哼！”爷爷吃力地把手伸了出来，奶奶这时候只是不停抽泣，在一旁用布擦着哭红的眼睛说：
“咱家几辈子下来守着这块地，么想到这辈子遭了秧，你达带着媳妇儿和你弟弟们走咧，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现在你也要去参军，娃儿哟，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额们剩下这两个老人也就活不成咧。”
刺头深吸了口气，他有选择吗，地头都结成块了，开春的时候没人垦，那土碴子都变得硬邦邦的，全村上下能种的种子都在灾荒的时候吃干净了，再这么待下去，刺头空有一身力气没处使，每天只能坐在村头看着太阳起来又下去，让田地这么一天天荒芜着，迟早有一天得把他给饿死，到时候俩老人家逃得脱吗？现在他领了八块大板，刚好能给老人家留下，这也算是他尽的最后一点孝心了，等到他在战场上死得连渣都不剩，俩老人家也不至于能饿死。
刺头握住爷爷的手，爷爷绷着那全是皱纹的脸看着他，手上捏得越来越紧。
三周后。
“狗日的趴下！”
一发火箭弹刚从筒子里迸出来，筒子后边就突然炸出一大块气浪，扬得周围尘土漫天，火箭弹一下子冲到前边的废墟间，突然就砰地一下炸开了花，把土块和碎碴子溅得到处都是，浓密的黑烟从废墟里冒出来，顺着风飘到刺头和石头脸上，他俩头朝下地趴着，嘴里啃着一口土，蜷缩着身子跟王八似的抱紧头，枪都丢到一边了。
“你俩做啥呢？”一个镶着金牙的军官把着手枪，用脚踹了踹这俩怂货，瞪着圆溜的眼睛骂：“把枪给额捡起来，不准丢！”
“对面的人听着！”军官接着扯开嗓子对废墟的那一头喊：“放弃抵抗！缴械不杀！”
“我们是阿尔泰人，你们也是阿尔泰人，阿尔泰人不打阿尔泰人！”对面这时候探出了半个脑袋，用一个喊话筒对这边叫道：
“我们都是一家人，不能自相残杀，要为了人的自由和理想而奋斗，拒绝做侵略者的傀儡和走狗。我劝你们快些放下武器，我们一家人坐在一块，吃馒头，吃米饭，不要再无谓牺牲咧！”
“长官，”石头抬起头，吐干净了嘴里的土后说：“额觉得他讲的，有道理呢。”
“有你妈了个逼的道理！”长官又一脚踹到石头脑门上骂道：“把枪给额捡起来！”
“奶奶的，听着，谁要是能把那锤子给打掉，额今天晚上给谁加餐，吃肉。”长官见他的兵们都茫然地看着他，呲呲牙握紧手枪说：“能要是把他给额打咧，额直接汇报上级，给你们加官呢。”
“额来！”刺头抓起枪，趴着爬到阵前，风里的硝烟从左往右地飘，这是他第三周使单发步枪这玩意，对他来说这东西好使，比刀好使，他偷偷地瞄着废墟那边露出的半个脑袋，眼睛放在瞄具上，手指放在扳机上，沉稳地呼气、吸气。
“额们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打一家人！”对面那个喊话的还在叫着，刺头此时看好了风向，往左边悄悄瞄了点，然后利落地扣下了扳机。随着一声枪响，子弹头顺着枪管子跳出来，直勾勾地朝瞄着的地方飞过去，不偏不倚地打在了那个叛军宣传员的脑袋上，一眨眼就把人脑袋给打出了花。
“狗日的打得准！”军官笑着拍了拍刺头的脑袋，朝天上开了两枪对兵士们喊：“都给额抄起家伙，对面残兵黩武，撑不了多久咧！额数三声，三声过后一起上，额带着你们冲锋，冲完咧咱回去吃肉！谁要是落在后边，让额发现了额就把他枪毙咧！好，副官，你号号子准备下，我数到三的时候你就吹，使出吃奶的劲给额吹，这场下来要是能把这片叛军给他包了，咱回去都有赏。”
“一二三，走！”
副官抬起小号，鼓足了气一口吹到底。这时候这帮子伪军们都从掩体里跑出来了，各个灰头土脸的，帽子都带不正，手里握着枪杆子就往上冲。这群由灾民组成的兵毫无章法地冲锋，很快就遭到迎面痛击，对面的叛军开始还击的时候，刺头这边的人两个三个地倒，那长官一冲到前面去就找了面墙躲了起来，让他手下那些兵往前送死，还不停地大喊着“兄弟们前面就到了！赏钱要到了！”
这时候场面一度混乱，人们叫着被子弹打穿了头，尸体横七竖八地倒下，刺头和石头一见到谁都不能首尾相顾，对视了一眼，俩人默契地丢下枪，朝身后撒腿就跑。
“诶！你俩站住！”长官睁大眼睛，看见刺头和石头两个一块跑了路之后破口大骂：“你俩给额等着！额知道你俩住哪，迟早把你俩抓出来毙了！”
身后的枪响声越来越稀，刺头跟石头不要命了地朝前跑着。这块小县城之前被叛军占据，他们不是第一波过来剿叛军的，先前来过的伪军都没能走出来几个，那群叛军难啃得很哩。他们来打仗图个啥，不就图灾荒年有口吃的还有钱拿？但真到了战场上，真刀真枪的干的时候，这俩指定是跑路跑得最快的。
“等下！前边有人！”石头刹住脚步，一把将刺头给从土路上拉到了一旁的坡里，找了个大石头躲在后面，俩人不停地喘着气。天上太阳又大又圆，不亮，把光秃秃的大地给照得无处可躲，土路这时候开始晃起来，跟地震似的。刺头跟石头赶紧从地上抓起土往身上撒，然后靠在大石头后面闭紧了眼睛。土路上开过三五台黑色的坦克车，车子后面扬着一片滚滚的浓烟，车顶上的外星人悠闲地发着呆，手握着重机枪的把子。在一阵坦克的轰隆声过后，这些抬着炮管的钢铁怪物就从刺头跟石头前面过去了，他俩藏在那个地方一动不动，身上的保护色还真让人看不出来这藏着俩大活人呢。
俩人睁开眼睛，一同看向扬着烟尘的坦克屁股越行越远，拔腿就跑，朝坦克开的反方向疯狂地逃。一路上刺头和石头两个你追我赶，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这俩在村东头玩捉迷藏，跑起来上蹿下跳的，笑个不停。石头跑得兴许有些累了，在土路中间弯下腰喘了两口气，刺头没等他继续跑，边跑边回头对石头说：
“额回家等你！丁儿还在家里等着额呢！”
刺头接着跑，跑了有五分多钟的时候他也累了，跑到土路的一个拐角，靠在边上歇歇气。他看着太阳，太阳也看着他，这里的太阳不刺眼，看过去还没盏油灯亮呢。刺头从衣服兜里掏出压缩饼干，撕开包装后往嘴里三块四块地塞，塞得嘴里全是饼干沫子，干得很。刺头摸索着把身上的水壶给掏了出来，但摇一摇却发现里边空了。
“石头，你还有……”等到刺头回头看向石头想讨水喝的时候，他看见了一台坦克立在石头面前。刺头顿时吓得翻过身子，趴在土坡后面一动不动，嘴里塞满了饼干的他只能用鼻子一下一下地呼气。他看着石头站在那台坦克前面抬起双手，看着有两个外星人戴着面罩从坦克舱盖那里探出头来，紧接着那些外星人竖起了枪，对准石头连连打了五六枪。
“噗！”刺头把嘴里的饼干全吐了出来，他顿时慌得乱了阵脚，瞪大了眼睛到处爬着。他发现自己无处可逃，慢着，刚才那个中枪的是石头？刺头再回头看，发现石头已经成了一具尸体，躺在土路中间被坦克车毫不留情地给碾了过去。刺头的心砰砰乱跳，他一下子觉着没了气力，想撑着身子爬起来，但是怎么的都起不来。石头死了？给那群外星人打死了？他一时间相信不了自己的眼睛，再回头看过去的时候，石头确确实实成了一滩露骨的肉泥。
刺头喘着气地想了想，赶紧从土坡一直往后逃，边逃边打湿了眼眶，一路歇斯底里，一路毫不作声。他独自一人在旷野里狂奔着，沿着之前从军营里和石头开逃跑过的路一直往东南方向跑。
“刺头儿！等等额！”刺头听到石头的一声喊叫，他吓得毛骨悚然，转身看过去的时候看见石头全身上下都露着骨头，少了半个头地向刺头伸手哭丧道：“刺头儿，等等额！”
“啊！日八辈祖宗！”刺头吓得魂都没了，脚步变得没了规律，不一会儿就跌倒到了地上，门牙给磕得松开了，但刺头顾不上疼，此时石头只剩了上半身，拖着一条长长的血渍爬到了刺头脚下，死死地用那只白骨手抓住刺头，眼眶里全是血，没有眼珠子地喊：
“刺头儿，等等额！”
“给额走开！走开！”刺头全身哆嗦着爬了起来，一下子吓得连滚带爬往前又跑了起来。他一路这么跑下去，不觉得累，不觉得饿，不觉得渴，只剩下一身子的鸡皮疙瘩和满脑子石头死的时候的那个惨样。
刺头从正午一路跑过了下午，跑回村子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了几分，虽还是白天，但这安静得可怕的氛围让刺头心里一凉，面前的村子什么动静都没有，半个人影也看不见，他呼气的时候一颤一颤的，看了看身后，发现石头的尸体在向他爬来，嘴里不停地喊“刺头儿，等等额！”
刺头吓得赶紧往家跑去，他没告诉爷爷奶奶他回来了，也没告诉丁儿，他一股脑地钻到了地道里，慌得把干草全给盖在地洞前面，抱着身子在地道里躲到晚上。晚上的时候四周一片黑灯瞎火的，刺头伸手不见五指，空气仿佛都冻得凝结在了一块，冷得不只是刺骨，甚至已经从全身上下渗进刺头，把他的神经冻得麻痹，把他的骨头冻得酥脆。
“石头儿啊，对不起，额对不起你啊……”刺头打着哆嗦，抓来了一些干草盖在身上，他手里有火柴，但是他不敢点火，他怕灯光一亮，石头那滴着血空洞洞的脑袋就吊在他的眼前。刺头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洞口外他家里也熄了灯，爷爷奶奶都上炕睡觉了。刺头哈出一口气，颤抖着把手放在嘴前边想暖和暖和。
一夜过后，清晨的阳光照进院子里，刺头闭着眼勉强睡了一夜。他头靠在地道的墙壁上，嘴里一直嚼着空气，昨晚没前几天那么冷，刺头睡着之后索性没被冻死，梦里的他一直在幻想着吃肉，吃大块肉，和丁儿一起坐在对桌，举着酒杯，乡亲们在席间哈哈大笑着，祝贺他和丁儿成双成对，早生贵子。哦对，特别是石头，石头一巴掌拍在刺头的肩膀上，笑着说“好哥们行啊！三间瓦房你真给盖出来了！”接着就是丁儿含蓄地看着他，脸上掩着一块红秀纱，委婉笑笑，真是可爱动人极了，刺头伸出手，轻轻地解下了丁儿面前的纱，再慢慢地亲了上去。
“刺头！出来！”
好梦被一声骂账搅和，刺头被这一骂给吓得醒了过来。他躲在地道里，透过干草的缝隙看向院子，看不清是谁，所以他用手擦擦眼，眨巴两下后定睛看去。
他发现是昨天叫嚷着要枪毙他的那个长官，身后还带了两个外星人，那俩外星人手里提着两杆上了刺刀的步枪，脸上戴着面罩，连连对那个长官问：“刺头在哪？”
刺头听不懂外星人说的话，但他看见那个长官笑呵呵地应付着。这时候奶奶从屋子口出了来，老人家看着来客，弓着腰细声说：
“你们来找谁呢？”
“额来问你，你们家刺头，有回家没有啊？”长官高昂着头，手上抓着把手枪，吊儿郎当地对奶奶质问。
“军爷，你看你说的啥么，刺头不是跟你们参军去咧嘛。”奶奶笑了笑，用那没牙的嘴一张一闭地说：“刺头在外边么事吧？他还活着嘛？”
“喂，”军官后边那两个外星人中的一个会说当地的语言，对奶奶冷冷地说：
“我问你，刺头在哪？”
“爷，莫急，他家还有个八十岁的老汉，隔壁家的丁儿是他爱人，咱都抓过来一问不就知道咧？”军官笑着露出金牙，对外星人诚恳地说。刺头一听到丁儿，心里就揪了一下，他继续躲在地道里看向外面，见两个外星人从家里面把爷爷给抬了出来，让爷爷躺在地上，然后又粗暴地去敲隔壁丁儿家的门，二话不说地把丁儿给拉了过来。
“军爷，老汉瘫痪着呢，中了风，不能这样对老汉呐！”奶奶握着军官的手，有些哭声地哀求道：“你们要是来找刺头儿，刺头儿也么回家呢，老汉这把年纪了确实遭不住这待遇，要不额帮你们打听打听，找着刺头儿咧额再跟你们说。”
“喂，刺头在哪？”外星人对丁儿发问，话说得毫无温度。
“额，额不知道……”丁儿吓得一直哆嗦，喘着气被那个外星人用刺刀顶着喉咙。外星人侧着脑袋看向丁儿，仿佛是有些赏识，但还是冷冰冰地说了句：
“最后再问一遍，刺头在哪？”
“诶呀娃儿不知道就不知道么，额回头帮你们打听一下……”奶奶话没说完，另一个外星人就往爷爷的膝盖上开了一枪。
“砰”地一声过后，刺头瞪大了眼睛，瘫痪的爷爷扯着嗓子喊叫着：“哼！哼！”奶奶一下子跪在地上，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丁儿被这一声枪响震住了，紧接着尖叫着喊出声来。
“砰”地又一声枪响过后，爷爷的胳膊被打了一枪，他哀嚎着说不出话来，躺在地上看着暗淡的血开始往外流，哭丧着喊“哼！哼！”
“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奶奶哆嗦着跪在军官前面乞求道：“军爷饶命啊。”
“我再问一边，刺头在哪？”外星人拉动枪栓，把枪指向爷爷的脑门。刺头还在地道里躲着，他张大了嘴巴，一动不动，眼睁睁地看着他爷爷在地上挣扎着抬起手，想要握住那把枪上的刺刀，外星人手指一扣，枪又打响了一回。
这一枪过后，老爷爷的脑袋就被打成了一滩，丁儿哭喊着尖叫着，奶奶也嚎啕大哭了起来。军官一直没做声，而外星人抬起枪，喊了声杀之后朝奶奶的胸膛刺去。
刺刀狠狠地穿透了老人家的身子，一刀捅进了心脏里边，随着一声惨叫，奶奶瞪着眼睛倒在了地上，倒在了血泊之中。丁儿彻彻底底被吓傻了，她咬着嘴，两条腿吓得软塌了下来，就在一个外星人准备抬枪的时候，另一个外星人制止了他，提着丁儿脑袋就把丁儿往屋子里拽。刺头看到这的时候捏紧了拳头，但他还是吓破了胆，眼睁睁地看着丁儿在屋子里传出阵阵尖锐的惨叫。紧接着，那个外星人从屋子里走了出来，提了提裤子之后转头就往屋子里打了一枪，招招手和其他人一起走了，留下了三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刺头从地道里慢慢地爬了出来，他哆嗦着，手不停地在地上摸来摸去，跪在瞪大了眼睛的爷爷奶奶身旁，张大着嘴哭出声来，他捂着眼睛，然后再缓缓地打开，确认这一切都不是梦了之后，他抓紧从地上站起来，颤颤巍巍地回到了屋子里，却见到被人扒光了衣服，脑袋上还多了个血洞的丁儿。
刺头呆呆地站在原地，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再看了看丁儿临死的时候紧闭的双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咬着牙，手上捏紧拳头，捏得越来越紧。这他妈的，是何等的败类，何等的窝囊，刺头抓起镰刀，准备往脖子上抹的时候，他又哭着跪在地上，他爹、他娘、石头、丁儿、爷爷奶奶，刺头想着这些人和父老乡亲们坐在宴席上的欢乐，大家唱着歌祝贺他和丁儿成婚，鼓动着他们喝交杯酒。但是就像石头说的，刺头配不上丁儿，他一辈子都配不上，因为刺头能在爷爷奶奶被人鱼肉的时候躲着，心安理得地看着，他就已经成了一个尿怂，一辈子的尿怂，哪怕抄起镰刀往那俩外星人身上砍，石头都能做到这最后的勇敢，而刺头不行，他眼睁睁地让别人糟蹋了他的女人，让别人杀了他的全家。
他就是个败类，一个只会混饭吃的狗日的。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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