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金乌

　　从没有碰上这样的事，精神放松下来，便不自觉的坐在了地上，心头涌起一阵后怕。

　　不是我多想，那黑鞋子女人真的就是跟着我的，也许她还跟着我，我必须在出去之前想到应对的方法。

　　舅舅大概是接到了消息，来信息中心大门口迎我。

　　他穿着一件青灰的褂子，一副眼镜挂在脖子里。精瘦精瘦的，略有些驼背，若我没有记错的话，他快要六十了。

　　我母亲说，舅舅曾经上山下乡劳作，晒得黑黢黢的。我上一回见到他时，也仍旧有些黑，今日却变得白皙些了。

　　“怎么坐在地上？”他的声音总是沙哑着，好像是天生的。

　　我起身拍了拍土，道：“走过来太累了。”

　　舅舅招了招手，叫我进去

　　虽然是正式的机构，又收录了不少的研究资料，但因为经费紧缺，用的是从前江南姓万大户人家的民宅。

　　一踏进大门，照壁的正面便雕刻了一副金玉满堂的热闹场面，可走到背面，却是一刻苍老的桑树。粗壮丰满，却神貌孤寂。

　　舅舅带我进了正厅，拉了椅子示意我坐下。“这儿一共三个院子，中间的我们一般的待客接物或是开会。杂卷典籍都放在西边那院，我待会带你过去，你现在这儿休息会。”

　　“舅舅您先去忙好了。”其实，我不便叨扰他。

　　“就好就好。”说罢，他脚步加急着往东边那个院落里去了。

　　桌上摆着热水壶和杯子，我自个儿倒了些。外头暑气极大，虽对着院子感兴趣，但也并不想在日头里遭罪。

　　正厅里的摆设装潢似乎和古时人家用的并无分别，兴许是有意保留吧。考古的叔叔爷爷们对这些物什什么的，最是细腻上心了。

　　抬头见大匾额写着“万宅”二字，怎么着匾不放在宅子大门口，却放在了正厅啊？

　　踱步至门口，只见满院里紫竹依墙，灌木丛生。围墙上又许多精美的砖雕艺术品，远远望去大都是些莲花喜鹊之类的吉祥样式。廊间还挂着红灯笼，偶有微风，倒是随风摇曳着。

　　舅舅很快就回来了，匆匆忙忙带我去了西院。

　　“你要找秦汉典籍，可以自己按着编号看。”他指了指厅堂里头坐着的一位男子，“他是管理这儿的，你可以让他帮忙。”

　　说罢，又火急火燎的要赶回去。

　　“舅舅，今天是怎么了？”我叫住了他，看他神色异常，总觉得有些不对。

　　他定了定神，压低了声凑过来和我说：“你来之前，有位先生过来找我，他拿出了一本古籍叫我帮忙参详。”

　　舅舅的文章上过素市报纸，学术报告也写得好。听说他名头的应该也是有那么几个的。大抵是本好书，所以他才这样匆忙又兴奋。

　　走进西院正厅，青砖铺地，玄色楹柱顶立。放置典籍资料的架子大约两米有余。

　　我看到那个管理员背对着坐在曲木椅上。一本书，一盏茶，身旁还有燃香的博山炉，青烟袅袅。看身形，约莫比我大出几岁。

　　朝他打了声招呼，他回头望向我，让我不由得止了脚步。

　　他穿着黑色的衬衫，神色凛冽，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棱角分明，眉宇间总敛着股傲气。

　　放下书，朝我微微颔首：“你好。”许是青砖旧寨阴冷，那说话的声音深沉浑厚，却总透着凉意。

　　“王先生和我说了，你要找的应该就在这一列上面的倒数第二层。”他给我指了指路，“这儿并不对外人开放，取放东西小心些。”

　　道了声谢，便走进了像图书馆似的架子林中，一股旧东西的味道扑面而来。

　　依着他的指示，我很快便找到了秦时档案。可这倒数第二层真是高，我看到一旁有个笨重的踩脚梯，便想搬过来。

　　好不容易爬了上去，我却仍旧没办法够到。踮着脚，吃力的想要去拿，却不想身后有人挨了过来，他伸出了一只坚实的手轻而易举的就替我拿了档案袋。

　　那个管理员也不知何时过来的。

　　“还要什么？”他淡淡的问道。

　　这踩脚梯偏就这样的小，他和我紧靠在一起，不知哪儿传来的心跳声这样清晰。原我想下去，可是他挪也不挪一下，压根动弹不了。

　　“还有那本《先秦宗室典册》。”我低着头，看也不敢看，便胡诌了一本刚才瞥到的。

　　他又替我拿了下来。

　　许是看我脸红了，他下了踩脚梯，把书递给我，道：“还要什么，可以叫我帮你拿。”

　　我点了点头，心里却有如打小鼓似的。

　　“过来坐吧。”他道。其实，这人也没有看上去那么冷淡。

　　我拿的第一本档案中是一些甲骨的照片，上面的文字我不认得，却总是出现秦国图腾崇拜，玄鸟。

　　只是最后一张照片，却不同，兽骨划痕较多，这个图案只能依稀可见。我却识得，外头是一缺口圆，应该是一枚玉玦。玉玦上面刻着三足金乌祥云案，这是……

　　“你认识这个图样？”他坐在我对面，手里依然捧着那本书。

　　我讪讪的点点头，也不知道要不要承认。

　　“哦？”他合上了书，仿佛饶有兴致，“在哪儿认识的？”

　　那块青玉玦也算是家传，轻易不示人。我便随意诹了一句：“家中有本怪谈杂记，里头有画。”

　　他笑了笑，似有深意，却并不详说。只问我是否想了解这三足金乌，我点点头，愿闻其详。

　　他的声音在厅内更显得低沉，我尽量听着他说的话，而不去看他。

　　“三足金乌是居于太阳中的神鸟。因有三足，且浑身金光闪烁，故此得名。

　　在上古神话中说他是太阳的化身，《山海经》里也记载过，他们是帝俊和羲和的儿子，羲和是太阳女神，她生了十个儿子后身体孱弱。

　　儿子们就日日轮流从东方神木扶桑树上起飞，一天后方能到西方神树若木上。 　　

　　这便算做是一天。 　　

　　可有一天，十个儿子忽然就一起飞到了天上，他们遇到了埋伏，在天上再也下不来了。当时部落的首领尧就去求见天帝。

　　天帝听闻这件事，就叫一个后羿的人去把太阳射下来。”

　　说到此时，他叹了口气，凝眉注目着远方，他似乎有些悲哀。

　　“后羿想把所有的神鸟都射死，好在尧出手阻拦。”

　　“后羿不是英雄吗？他为什么准备把太阳都射死呢？”我不解的问道，这似乎和我往日听到的故事有所不同。

　　可是他却对此没有丝毫解释。

　　“金乌还有另外一个故事。”他为我添了茶水，“昆仑山西王母可知？”

　　我点点头：“当然啦，玉帝的老婆嘛！” 　　“非也，”他淡淡的笑着，谦逊儒雅，“玉帝和王母都处于最高位。 　　西王母，有人说是神圣的仙女，是护佑着婚姻和生儿育女的女神。 　　

　　但她其实来自西方，与中原本无瓜葛。着兽皮，戴兽骨，掌管灾异刑罚，不仅是女仙的首领，而且还是一切阴气的首领。” 　　

　　“阴气的首领？”我听到这里越来越觉得不可思议！

　　“她身形样貌像人，但却长着豹子的尾巴和老虎的牙齿，并且会发出野兽的声音。 　　

　　根据《山海经》的记载，她蓬散的夸张的造型也许不是她，是她的使者白虎神。

　　也有学者说这是西王母古国的图腾称号。或者西王母不仅仅只有一位，还有很多代……” 　　

　　身后不自觉有一丝凉意。那神殿高堂，仙境瑶池之中坐的竟是张牙舞爪的野兽。

　　“西王母触犯了中原规矩，被赶去了昆仑，她飞不过若水三千，只得豢养一只鸟儿，专为她她取食。

　　这便是金乌。”

　　“那这鸟到底是不是羲和所生的金乌之一呢？” 我问道。

　　他却默然了，似乎陷入了沉思。

　　“管理员先生？”我朝他挥挥手。

　　我便不去管他，径自看自个儿的东西，没消多久，他道：“我姓金，你可以叫我金先生。”

　　我点点头：“好。”

　　我在书架上一摞摞的找，他时不时站起身来帮我，时不时坐着沉思。

　　我小心翼翼的一个个档案夹查看，终于在一摞书简里看到了这样一份材料。 　　

　　上面的文字都是小篆体，没有文字核对，我有许多字都不认识。但我看到了“子规”二字……

　　“子规，子规……”咕哝着，心想终于被我找到了。心中喜悦自不必言说，只是金先生看着，忍不住便问我了。

　　“找到了？你找的，是什么？”看着我高兴，他也笑了起来。

　　“子规。”我脱口而出。“韩国的公主。”

　　“秦王政的夫人。”他补充道，原来，他也知道吗？

　　早知如此，还不如问问他，白费了我这些力气。“你知道她吗？”

　　可他却，否认了。

　　“你刚才明明……”还说出了她的身份啊。我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不放弃的继续追问下去，

　　“你就告诉我吧，我很想知道。”

　　恍惚间，他的脸，我似曾相识。眉宇凌厉，傲然于立。

　　第一眼便觉得他仿佛不是这个尘世间的人，这般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