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我在

“最近通告越来越满了，连来看你们的时间都抽不出，我刚从电视台过来，这么高的鞋跟累都累死了。说起来都过去十年了，我跟你们讲，我都已经成大龄偶像了，估计离毕业也不远了。毕业之后我要不要考虑演戏呢……唉算了，这些事不提也罢，糟心。”

这一整天都阴雨绵绵，这才刚停了一会，天还是阴沉沉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再下起来，这样的天气里也没几个来扫墓的人。时夏放心地摘下了帽子，沾〰湿了布擦擦墓碑，却发现几乎没有什么灰尘，还叹了一句这里的管理员真是认真负责，之后就在墓前念念叨叨，讲着最近的工作和发生的事。

“对了，我前一阵又碰到他了。”她一只手指拨着墓前的花，“大概，有七年没见了吧。他变化好大，变高了，我穿着高跟鞋都觉得他高了些，好像还瘦了点，但是感觉更结实了。”

“你们说，人会这么容易就变了吗……变得这么彻底？虽然分开这么多年了，我总觉得他一定还是在以自己的方式报效国〰家，毕竟国〰家才是他的恋人嘛。”说到这里，她轻笑了一声，感觉心情也放松了些。

“唉，反正我也不能问。毕竟当年就是，工作的事情互不干涉，现在……现在就更没有资格问了。”

“好了，说着这雨又下起来了，我过一阵再来看你们。”时夏双手合十又拜了一下，后复在墓碑上拍了一拍，“我走啦，爸爸，妈妈。”

她站起身来整了整衣服，撑开伞开始往回走。这里算是在墓园的深处，即使不是阴雨天其实也鲜有人来人往。接下来没有别的通告，她走得慢慢悠悠，想着回去要不要买点酒喝，再挑一部电影打发时间。刚没走出几排，就看到不远处还有一个人也冒着雨来扫墓。

正所谓冤家路窄。

今天的降谷身着便服，和在酒吧时的感觉相去甚远，可能是因为擦拭墓碑的样子太接地气，也可能是因为没有穿着西装，衣服的颜色也轻了些，他整个人看起来都柔和了许多。他一只手打扫着，另一只手还撑着伞，看上去姿〰势有些别扭。

“来给叔叔阿姨扫墓吗？”他看着你来的方向，心中已有了答案。

“对。”时夏走近些，自然地接过他手中的伞，伸直了胳膊替他打着。侧目看向墓碑上的字，上面赫然写着“伊达航”三个字，心不由得沉了沉，“什么时候？”

“一年前了，交通事故。”他欣然接受了时夏的好意，也没停下手上的动作，只是闷闷地回答，“我也是最近才知道。”

“是吗。”回想起那一年的夏夜，五个尚显稚气的少年，举着校门口小卖部买来的罐装啤酒，就这么大大咧咧坐在校礼堂前的台阶上，毫无顾忌地大谈着理想抱负。这才不过几年光景，就已是物是人非天人永隔，“听说松田也……”

“嗯，三年前。”他仔仔细细地将周边都打理干净，用边上小桶里的水把布洗净，又从时夏手中接回了伞。

时夏蹲下身，在墓前闭目合手，要站起时注意到墓前只放了一根牙签。

“松田他也在这边吗？”

降谷倒是毫不吃惊她知晓松田的死讯，毕竟那起爆〰炸案曾在国内轰动一时，“在另一边，离萩原比较近。”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话说出口时夏便后悔了。降谷戴着帽子围巾，全副武装，一副生怕被人认出的样子，这样的情况下和自己一起只可能会增加暴露的风险，怕是会惹来麻烦，于是连忙摆手后退，“如果不方便就算了。”

“没事，一起去吧。”

墓园的路还相对宽敞，两个人并排走其实也绰绰有余，但不知是因为撑伞占据了空间，还是因为时隔多年再并肩太过别扭，时夏走在了他斜后一步的位置，仅是保持着可以对话的距离。

“松田的案子我在新闻上看到了。”时夏回想起三年前的那一天，“在新闻上看到”这个说法似乎不太准确。

当时她刚好在电视台休息室的门口等待节目录制，突然隔壁新闻节目的演播间开始躁〰动起来，现场助理开始拿着刚打印出来的稿件四处分发，后期慌乱地接过因小助理太过匆忙而已有些褶皱的纸张，将速报的标题飞快打在屏幕上，按下回车的那一刻几处监视屏同时响起了警示音，即使是夹杂在人声中也明显得刺耳。确认文字内容无误后，几个后期又去和刚从现场回来风尘仆仆的记者确认可以使用的照片。时夏和几个成员本来就在门口等待开机，就凑近了些去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场嘈杂声音不断，每个人都像热锅上的蚂蚁忙得焦头烂额。她们旁边站着的就是新闻节目的女主播，正手持稿件与导播核对文案。从女主播字正腔圆的诵读中，她捕捉到的不过几个词，只觉得凉意开始从指尖蔓延周身——

“爆〰炸案”、“警〰官殉职”、“松田阵平”……

边上几个年纪小一点的成员受新闻内容和现场氛围感染，也顾不得妆容，眼泪早就不受控制地流下来。而时夏站在其中，悲伤被席卷而来的震惊所压制，一滴泪都流不出，只是双手掩面，大口喘着气，仿佛不用力就已经无法呼吸。

她们的这边的工作人员也被拉去支援，拍摄一度中止。许多小姑娘平复了心情，陆陆续续地回到休息室开始补妆，时夏趁着这个空挡借口去洗手间拿起手机就踉踉跄跄地夺门而出。

她翻着通讯录，手抖得不成样子，哆哆嗦嗦地找到那个熟悉的名字。想发一封邮件，但在这种时候，所有文字都显得轻飘飘的，想直接打过去电话，又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

“我听说了。”所以呢？

“你还好吗？”当然不好。

她就这么蹲在洗手间的隔间里，最后还是没有打出这通电话，也没有发出邮件，不知又过了多久才回到现场。那天的节目，她笑得比以往还要夸张，最后笑出眼泪，躲出去接工作人员递来的纸巾，一个人在角落抹眼泪，过了好一会又打起精神回去接着录制节目。

思绪回到当下，当时想要联系的人就在眼前，不过一步之遥，而那时的慌乱与纠结回想起来已经恍如隔世。

“当时，我想过要联系你，但是……”时夏咬了咬下唇，终于还是说出，但说到一半只觉得如鲠在喉，找不到合适的词。

“没事，我懂。”他停下步子，也没转身，就这么背对着她，“景光走的时候我也想过要给你打电话。”

这句话揉着雨水落在伞上发出的闷响敲打在她的耳膜上，时夏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消化。她沉默了一会，终于开口，声音沙哑，“诸伏他……也在这附近吗？”

“没有，我还没能把他带回来。”

这话她听得云里雾里不解其意，但是她也清楚，很多事不能多问，更多的事也不必多问。

七年前他们共同经历了萩原的殉职身亡，她知晓降谷其人，外表看上去事事都云淡风轻，内心却是最纤细不过。她缺席的这七年里，五个人的结伴同行如今只剩了他孑然一身。她自诩知晓失去亲近之人的痛，却不敢妄图揣测他所经历的这些年。如果说她的悲伤和痛苦都发生于瞬息之间，没有给她留下一点挽回的余地，那么对降谷来说，就像是始终身处黑夜之中，几盏或远或近散发着暖光的灯就是他全部的温暖和光源，尽管他想尽力守住却被无情地熄灭，一盏接着一盏，甚至每一盏都不知何时会熄，每一盏都不知会不会熄。这是过着普通平淡生活的人无法想象的无力与窒息，这样的不安和恐惧会吞噬人于无形之中。

七年前她陪在他身边，尚且可以给他一个安慰的拥抱，而现在他们仅隔一步之遥，她却只能抑住自己想要安〰抚他的冲〰动，连触碰都无法伸出手。毕竟在这段关系中，她是被丢下的那一方，这样的自尊尽管渺小，她却固执地无法舍弃。

时夏胡思乱想着，没注意到对面的人已回过身，他的手脱力一般地张开，手中的伞直直掉落，在砖石的地面上扬起几点水花，塑料的伞柄发出一声脆响，她这才回神，发觉自己已坠入了熟悉的怀抱。

“对不起。”他的声音就回响在耳畔。

故去的人怀着遗憾离开人世，而他却在黑暗中背负起这些遗落的愿景踽踽前行。

在这一瞬间，时夏才意识到在他们所坚信所保护的大义面前，自己方才小女生一般的纠结有多肤浅幼稚。她把伞侧向他的那一边，缓缓抬起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安慰，“还有我在。”

她自知永远也无法替代这些志同道合的伙伴在他心中的位置，但至少她想再争取一次机会，留在他的身边。

注：

不知道这个会不会有人介意，时夏在叫四个人的时候都是“「さん」付け”，也就是有带-san的。这种敬语我不知道在中文中怎么表现比较好，叫“xx先生”太疏远，全都叫“xx哥”又有点🍵，所以干脆简单粗〰暴只写了姓(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