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

尚九熙有一幅画，用上好的红木做画轴，最好的纸做画纸，不易破不易皱。

　　画上那人身着长衫，执一把折扇笑的温柔，他有柔顺的刘海，多情的桃花眼，高挺的鼻梁，上扬的唇角，棱角分明的下颚线，优雅的身段，纤长的手指，笔直的长腿，骨感的脚踝。人像的旁边盖了一个红色的小印章，是他当年同那人废了好半天捣鼓好了印泥，两只手重叠，一起盖上去的，鲜红的颜色，印着那人的名。

　　华。

　　尚九熙向来乐于与别人分享他的画，唯独这幅不许任何人碰，天天抱在怀里不撒手，别人但凡有一点儿想看的欲望，都会被他扼杀在摇篮里。之前秦霄贤第一次见这画，年轻人的好奇心让他走过去刚要拿起来打开，就被尚九熙一扇子打松了手，尚九熙小心翼翼地抱着画追了他二里地，吓得他之后一段时间都不敢靠近尚九熙。

　　没人知道那画里画的是什么，除了尚九熙，他白天带着画去演出，晚上抱着画回来就着月光看，月色清冷，映在那画上，更是照的那人万般柔情。

　　他的画有一个小秘密，尚九熙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在每天晚上月色的照映下，画上的人会回到他身边，就像原来那样，但可能也不太一样。

　　“你不能把这画给任何一个人看，不然我就再也不会出现了。”尚九熙听到那人说。

　　指尖触感冰凉，他每晚都不敢靠近那人，月色朦胧，他也不开灯，坐在沙发上听那人给他讲故事，到底是讲过评书的，故事一个接一个，从没重过样，往远了讲有春秋战国的史实，往近了讲也有最近师兄弟的趣闻轶事，那人把笑话揉进故事，把包袱翻出来讲，来来回回忙活了大半夜，目的都只有一个，就是逗尚九熙笑。

　　夜色很浓，窗外头黑漆漆的，只有小路尽头那一盏昏黄的路灯还在工作，忽明忽暗，看不真切，月亮被薄云遮盖，光亮黯淡了许多。

　　那人俯下身子，在距离尚九熙只有一拳的时候停下，轻声唤他：“九熙，不早了，回床上睡吧。”

　　尚九熙意识混沌，本能地抬手想去求个拥抱，指尖在将将要碰到那人衣角的时候猛的停下，尚九熙似乎清醒了一点，收回了手起身离开沙发。

　　“晚安，大华。”

　　“做个好梦，九熙。”

　　一如往日的温柔，在尚九熙转身前最后瞥过的那一眼里，他看到那人站在月光下，一步都没动，依旧笑的温柔，嘴角上扬的弧度都与那画一模一样。

　　终是一夜无梦。

　　尚九熙还有第二天的午场演出，一大早就爬起来收拾东西，家里还是那个样子，冷冷清清，没什么温度。他认真的叠好大褂水裤，放进了包里，回身拿起车钥匙就打算出门，脚都迈出去才模糊想起来今天好像要降温，又匆匆跑回房间里拿出围巾戴上。

　　灰色的围巾，针脚有些简陋，却足够温暖，这围巾是何九华在他俩六周年那年纪念日送他的，藏在身后别扭了好半天才不好意思的拿出来，还连声道歉自己的针脚实在太差。后来尚九熙为了哄他，也学着织了一条一样的送他，同样的灰色，同样的长度，只可惜何九华的那条已经不在了。尚九熙把脸埋进围巾里吸了口气，樱花的味道就涌入他的鼻腔，那是何九华最喜欢的洗衣凝珠的味儿，尚九熙总是嫌弃的不行，那味道一股子的甜腻，但他现在倒是只买这个味道的了。

　　来的太早，后台还没什么人，今天他和孟鹤堂演，他捧哏，孟哥逗哏。自何九华走后，他就很少逗哏了，不是不愿意逗，主要是谁也翻不了他的包袱，而且他也活跃不起来了。

　　四年了，他一直处于一个打补丁的状态，今儿谁迟到了他给补个位置，后儿谁请假了，他给填上空缺。捧哏对他来讲不难，因为何九华曾经拉着他的手一点点教他怎么才称得上是好捧哏，本来是当初愿赌服输当乐子听，现在倒全成了秘籍宝典。

　　“九熙来啦，来这么早啊。”孟鹤堂进门就看见了坐在沙发上愣神的尚九熙。

　　四年来，七队分分散散，派到各个队里撑场子，尚九熙就一直守在七队，人员变动，来来往往，尚九熙只有在遇到有时回到七队来演出的老七队演员，眼神里才会露出一点光彩，可他们谁都知道，那光彩不是给他们的，是给当年那段岁月的，有尚九熙，有七队全体成员，还有何九华。

　　演出效果依旧火爆，尚九熙虽然不逗哏也不如以前活跃，可到底名声还在，孟哥的场子也不存在冷场的可能，他反而空出来一点时间思考，当初何九华站在这个位置歪头看他的时候，脑子里想的都是什么。

　　这些年他的周身气场倒是和何九华越来越像，好几次震得姑娘们不敢靠近，有时候他侧身路过，耳朵里偶尔飘进来何九华的名字，他的气场就更冷一分。他台下很少笑了，本就是安静的性子，这下更是沉默寡言，孟鹤堂细心，每年封箱后，都会约来老七队的队员聚餐，只有在没睡醒和喝醉了的时候，尚九熙才能依稀看出一点原来的样子，他会用软软儒儒的嗓音叫着大华。

　　没人敢应他，只得一杯杯灌自己，装作没听见。

　　今年小封箱，尚九熙穿着那身月白色的大褂站在了第二个的位置，抬头看向对面，总觉得是应该有一个人穿着同样颜色的大褂站在那里对他笑的，可对面只有孙九香一脸愁容的看着他，眼里满含着担心。尚九熙挥挥手把秦霄贤叫过来，自己转身走到了角落里，低下头盯着地面愣神。

　　又是一年聚餐，尚九熙醉倒在刘筱亭肩上，小声嘟囔着大华怎么还不来接自己回家。刘筱亭离得最近，听的最真，他抬手灌给自己一杯酒，抹掉了将要流下来的眼泪，强忍着哭腔安慰他。

　　“没事儿啊，大华很快就来了，很快就来接九熙回家了。”

　　“快来了吗?那太好了，九熙不能喝的太醉，不然大华会不高兴的，谢谢你告诉我啊。”

　　喝醉了的尚九熙谁都不认识，只知道找何九华，只要你提到了何九华，在他心里你就是个好人。

　　一桌子人沉默的喝酒吃菜，让眼泪滚进酒里一口闷下，阴阳两隔，时间过去的再久，心上的伤痕也永远不会消失。他们作为兄弟哥们儿尚且如此，更别提作为搭档和爱人的尚九熙了。安慰在生死面前屁用都没有，不是说感情深一口闷么，那就喝吧，喝醉了就不会再去想了。

　　秦霄贤，周九良和刘筱亭把尚九熙送回了家，全都收拾完了以后他们看了看四周，依旧成双的碗筷，衣物和鞋，又看了看端放在桌子上的画，齐齐叹了口气，离开了。

　　三月份快到了，距离尚九熙和何九华的生日也没剩几天了，前几年尚九熙一直都不过任何一个人的生日，更别提买什么蛋糕了，那几天就像禁忌一样，提都不能提。

　　月色皎洁，像水一般，何九华讲完了安史之乱，看着尚九熙迷糊的眼神，又开了口。

　　“九熙，过几天不是就到我生日了吗，你帮我吹个蜡烛吧，十周年了。”

　　尚九熙点了点头说了声好。

　　3月4日，尚九熙跑到蛋糕店买了一个大蛋糕抱回家，秦霄贤碰巧看见了，他知道这几年尚九熙一直对两人生日这几天特别避讳，今年事出必有妖，他赶紧在群里发消息通知，然后跟着尚九熙身后看着他回了家。

　　尚九熙着急忙慌的跑进家，连门都没来及关，趁着月色正好把画挂起来，何九华的身影就出现在他眼前。

　　“37啦，我哥37啦，还是这么年轻这么帅气。”

　　尚九熙点上蜡烛，催促着何九华许愿。他丝毫没有注意到秦霄贤就站在门口，扒着门缝把这一幕看了个彻底。他看到尚九熙一个人一边点蜡烛一边说着让人赶紧许愿的话，然后数着三二一，张口把所有蜡烛尽数吹灭。

　　秦霄贤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堪堪把眼泪止住，刘筱亭张九泰俩人住得近，来的快，也把这一幕看了个彻底，他们轻轻推开门，一眼就看见了挂在墙上的画，熟悉的面容让每个人都鼻子一酸。

　　“九熙哥。”秦霄贤用带着哭腔的嗓音唤他，却哭的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尚九熙慌张的扭头去看，画上的人温柔依旧，那抹身影却是再也找不到了。眼泪忽然就涌上来，他匆忙抬头，却见大家都捂着脸不敢看他，每个人的肩膀都在抖，静谧的屋子里全都是隐忍的抽泣声。

　　“别哭了，今天是大华的生日啊，这么好的日子怎么能哭呢，快，跟我一起唱生日歌。”尚九熙抹抹眼泪，拍起手唱起歌来。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九熙，”孟鹤堂止住了尚九熙要切蛋糕的手，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我知道你难过，可是画也代替不了他，你别”

　　孟鹤堂的话没说完，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尚九熙，说别难过那都是废话，别活在幻想里这话他又说不出口。大家都担心尚九熙分不清幻想与现实，感情表达不出来会把自己憋坏的，他们怕他精神上出现什么问题。

　　尚九熙摇摇头，深吸了口气开了口。

　　“我知道，我知道都是我的幻想，所以每晚他出现的时候我都不敢触碰他，夜晚最让人容易迷糊，我就借着皎洁月色幻想他还在。我想着，你们要是都没发现，我就还能给自己一个理由接着幻想。你们说，他怎么就不看路，愣是让一个酒驾的给撞飞出去那么远，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我见他的最后一面，鲜血浸在围巾上染成了黑色，他笑着看我最后一眼的时候口型还是那句没事儿。既然没事儿他怎么就盖着白布出来了呢，大老爷们儿净说瞎话是不是。”

　　“你们说这么多年了，他连个梦都不给我托，当初那句话还真是成了真。”

　　常年浪迹b站的大家都知道那句话说的是什么。

　　“你可以给我托梦啊。”

　　“我怕你梦不到我。”

　　夜凉如水，几个大老爷们儿坐在尚九熙家的地毯上，往自己嘴里灌着酒，酒水下肚是苦涩的，意识却依旧清晰，多年的商演免不了陪酒，他们的酒量都有了质的飞跃。

　　他们所有人举杯，敬了画上的那人一杯，脑子里想的都是不约而同的一句话。

　　“何九华，下辈子，你们一定要平平安安，幸福快乐，过马路可记得一定要看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