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暗夜。
年关新至,正月未尽,长安城内外尚还是一派张灯结彩,热闹非凡的景象。哪怕是距长安城主路长坊街七八里远的大理寺也可依稀辨得自城中心隐隐传来的烟火腾空而起的爆鸣声。四下里时不时便会迸起一道乍眼的光亮。那光亮细小却耀眼,骤然入空,又倏地绽裂开来,碎成数百道流光,划破本应漆黑如墨的夜幕。
不过许是这烟火太过喧闹,在它那繁华鼎沸的声音之下,竟无人听见有另一种足勾碎瓦,刀佩伶仃的细微声响在廊檐之上响起。
四周并不算沉寂如水,一枚石子不知从何处袭来,射向了大理寺的朱漆大门。
“铛”的一声,在年夜下也依旧清晰可闻。
大理寺门前立着的两名守卫兵士顿时警觉,回手便探向腰间的佩刀。只是那手尚未触到刀鞘,脖颈便被一把自头顶垂下锋利弯刀勾上了性命。
一锁一提,锋不血刃,身首异处。
屋顶之上,檐边碎瓦突然一动,一道黑衣苗条的身影轻盈敏捷地落了下来。看身形这人大抵是个女子,落地无声,宛如无骨的鬼魅。那身影垂下一把弯刀轻轻一勾,大理寺看似沉重的铜锁门铡应声而开。
目的已达,黑衣身影略略向后回头,目光扫了扫四下,见暂时并无巡视值夜的士兵经此,便谨慎地回过身,向身后空无一人的街道发出了一声短促简洁的命令——
“搬进来,快点!”
顿时,浓雾般的夜幕之中,闪出了两道同样身着同样装束,黑衣蒙面,只是身形略壮些的身影。这两人合力抬着一只不知装了些什么,只看样子十分沉重的铜缸。
两人步伐有些缓慢,令先前那黑衣人有些不悦,有些压低了嗓子催促道:
“再快点,小心被人看到了!”
抬缸的两人低了低头,脚下发力,足下步速快了许多。先前那人呼了一口气,快步上前,替二人踢开了门前有些碍路的守卫尸体,又堆开了那两扇大门。
待三人进入,朱漆大门又一次被合上。大理寺门前再次恢复到了先前的悄然空旷之中。
大理寺内,三人自正门潜入。
其中一人蒙着面向一直指挥着他们的那个黑衣女子低低开口问道:“怎么走?”
黑衣女子身形一顿,抬手向襟内摸去,轻轻拈出一张软绢。待软绢展开,三人就着月光细看。软绢上繁杂地标注着各处路线,各地布防。倒让人想不到,这样一纸细绢上画的,竟然是一幅完整的大理寺结构图。
“案宗阁,”女子抬眼,准确地看向了某一个方向,“走这边!”
三人一跃攀上屋顶,飞檐走壁之间便落到了软绢上标注着“案宗阁”的地方。
“是这里?”待三人落地,抬缸的一人沉疑开口,“堂堂大理寺卷宗阁,无一人防备?”
“可先生给的地图,就是在这里。管不了那么多了,先进去。”黑衣女子显然也有些游疑,可当下事已至此,已无退路,只能点开火折,唤另外两人快些行动。
抬缸的两人也明白她心中所想,互相对视了一眼,有些决绝地叹了口气,抬着缸先行迈入了案宗阁。剩下的那女子谨慎地回头扫视了一番,见并无异状,略平复了一番心绪,也就着火折微弱的光摸黑潜入了大理寺案宗阁。
“快些找,务必要都找到。”女子嘱咐了一声,便已走向了一排卷宗案架,细细找起了什么。
另外两人点了点头,将一直抬着的铜缸放下,也迅速分开沿着案架一列列找了起来。一时间,偌大的案宗阁内只有翻阅卷宗与纸张摩擦的“簌簌”声音。
突然,自阁外不知何处传来了低沉的撞钟之音。
这钟声庄严,传得又高远,一声一声,震得人肺腑嗡鸣一片,所以饶是远离城中心的大理寺也听得清楚分明。
这样的钟声,就算是再糊涂,再是非不分,可只要是大梁人,都可以在一瞬间明晓——这是国钟。
这是自宫城之内传出的,用以昭告天下的,大梁国钟。国钟一响,不是大丧便是大喜。
案宗阁内的三道身影顿时一僵。
待钟声停歇,又是过了良久,案宗阁方才缓缓响起一道声音。
“方才……国钟响了几声?”是那个女子。此时,就算她蒙着面也可以从她那略略发颤的声音里分辨出她的震惊,忧虑,还有……恐惧。
与这女子同样不可置信的,还有那另外两个人。
“……九声……”在一片令人压抑的沉闷中,终于有人回答了她,“是九声……”
女子有些疲惫且绝望地闭了闭眼。
九声,大喜音,如果不是天子登基或立后,除非百年难遇的国喜,无人敢敲这样的钟。如今陛下年方七岁,皇位正坐得安稳,此等钟声只能意味着……呵,先生,终究还是来不及了。
“我们来不及了……”女子合眼仰开脸叹了一声,顿了顿,她骤然睁眼,“顾濯,他归京了。”
“怎么会,”另一人喃喃自语,“昨日奏报不是说,抚宁军三日后方才抵京么……况且北境至长安近千里远,九日不到他怎么回来的!”
忽然,阁外传来刀剑交错的喊杀声音,脚步纷杂,昭示着来者不在少数。其中一个黑衣人快步上前,闪至门边观察着来人。
“呵,你不是问为什么堂堂大理寺无人镇守案宗阁么?”女子看向身后的黑衣人,“现在你知道了,因为这就是个局。顾濯早就知道了,他设了个局等我们,我们输了……”
黑衣人顿了顿,却摇了摇头,“不,不一定输。”
“什么?”
“我们还有缸里的东西。”
“你……你要,不行,没有确定东西在哪里不能直接烧!”
“你还没明白么?那东西或许根本不存在!是他诈我们的!”
一时间,阁内鸦雀无声,倒是使阁外逐渐逼近的人声更加清晰。
一直守在门口观察情况的第三个人有些焦急地回过头喊道:“你们吵能吵出什么头绪?他们已经在包围案宗阁了,贺洵亲自来了!”
黑衣男人一把扯过了女人手中的火折子,冷冷开口:“难道先生让我们带紫金蜡,不是让我们烧了大理寺的么?”
“烧大理寺没有错,”女人声音终于有了些波动,“可开始时说的是东西在哪里就烧哪里,是他们引我们来的案宗阁。况且,紫金蜡一旦烧起来我们三个就是玉石俱焚,谁都脱不了身!”
“那就不要脱身了!”男人也抬高了声音,定定地看着手里的紫金蜡,“我点紫金蜡,你趁机逃出去之后……”
话未说完,门外传来了一道冷冷的声音——
“出来吧,躲得再久,也早晚是要出来的。早些出来,也好让我看看,你们是哪边的人?”
这道声音,大理寺丞,贺洵。
门内,黑衣男人吐了一口气,快步走到了铜缸边,合了合眼,一把掀开了缸盖。
铜制缸盖之下,是满满一缸的紫金蜡。
黑衣女人张了张口,终究还是没有说什么。
男人回过头,朝着屋内剩下两人开口:“听见了吧,贺洵亲自来了,我们不可能全身而出。一会儿,我会点了紫金蜡,你们两个……你们两个尽量逃出去……”
“不,”另一个矮些的男人开口,“两个人逃出去太难了……”顿了顿,他下定决心地开口:“我也留下做掩护,我们,只要逃出去一个回禀先生……就,就可以了。”
案宗阁外。
年轻的大理寺丞贺洵正眯着眼打量着案宗阁的大门。月黑风高多事夜,这话说的真不错,他是真不知道自己这大理寺有什么奇特的魅力,一个两个,明争暗斗,都向朝他这里使劲。自刚才响了国钟他便知道,可以收网擒人了。
“顾长留啊顾长留,”贺洵摇了摇头,“你居然赌对了,居然真的有……”
他挑起眉毛有些无聊地看起了院里的梅树。每每大理寺抓人,这些人的套路都甚是俗套,全部都躲在屋里不出来。他时常好奇,这些人是拿大理寺当饭桶么?以为自己不出来,他们能收手回去?
不过自己大理寺这梅花是真漂亮,此时正月隆冬,红梅开得正盛。看这落花飘的,点点残红,灼灼夭夭啊。
看着看着,贺洵却缓缓皱起了眉。
这天也无风,这满院的落花怎么总往一个方向飘啊?
贺洵轻轻朝梅树走去,边走,边渐渐探出了一只手探了探风向。
唔,这地方,温度仿是有些……细微的差别?似乎热了些?
他抿了抿唇合眼于空中嗅了嗅。
唔,有股淡淡的……像是桂香?这天哪来的桂香?
……
不对!这不是桂香!
忽然,贺洵睁开眼睛,一双眸子陡然射向了案宗阁。他倒吸一口气,大步朝举着火把佩着刀蹲守在案宗阁外的士兵走去,一边走一边运气沉声大喝——
“所有人有多少上多少,给我把案宗阁的大门撞开!”
他算是明白了,这些人哪里是来偷东西的,分明就是来烧他家大理寺的!
贺洵的话刚尽不过三秒,一道火光挟着紫烟自案宗阁燎然而起,同是,一股淡淡的,散发着类似于桂花香气的澄明液体缓缓从案宗阁里流出,又渐渐在大理寺专属的青玉石阶上蔓延开来。
“紫烟……桂香……”贺洵紧紧地咬了咬后槽牙,“这么多的紫金蜡,谁这么大的手笔连我大理寺也敢烧?”
紫金蜡,因形如石蜡,通体呈紫而得名。燃时有异香,似桂花香味,伴生紫烟;燃后不余灰烬渣滓,只留下澄清透明的“紫金泪”。紫金泪香气馥郁持久,贵族小姐最喜欢出行时滴些在身上。因这各种优点,紫金蜡在天下各国广受欢迎。
不过因原料尽产自西诏,制造技术也只有西诏人才会,再加上提取制作困难,西诏每年的产量也不宽裕,每年流转到大梁的余量甚少,就算是在国库,也是存量不多。
蜡里掺金,皇家特供,这东西非特朝廷三品大员及以上压根接触不到。
总之一句话,这紫金蜡从头到脚就是行走的金子,哪怕被烧过了,那流下的紫金泪也不是平常人家买得起的。当然,因烧过不留尘埃,非常干净,紫金泪四下乱淌又可抹去痕迹,很多刺客组织与机构也对其青眼有加。
可一次夜里暗潜就敢带这么多紫金蜡,贺洵真不知道自己是该骂这幕后之人财大气粗还是无智无脑,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也敢干。
看着面前的紫烟滚滚,案宗阁几百架卷宗付之一炬,说贺洵不心疼那肯定是假的。
叹了口气,贺洵又一次咬了咬后牙根。
“顾长留,你可欠了我一个大人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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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唔……新文开坑啊,诸位客官多多支持。紫金蜡的灵感其实来源于固态酒精(就吃铜火锅底下点的那个紫色的东东)还有,红豆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