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9-影：肃清计划（风暴）

“亏你能在东京找到这么一家正宗的芝士火锅。”我叉起一块西蓝花，放进热腾腾的芝士里蘸了一下，将其举在面前，在餐厅内昏黄的灯光下端详。

金黄绵软的芝士在西蓝花的表面缓慢地向下流淌，浓郁的香味顺着潮热的蒸汽在空气中翻卷。蔬菜的清香在滚烫的芝士的炙烤下被激发出来，甘甜与清凉巧妙地缓解了料理本身的油腻。

“怎么样？有没有找回我们在欧洲的感觉？”听到我对他的夸奖，Irish满足一笑，撕下一块干面包，塞进嘴里。

换做外人简直难以置信，我眼前这个在组织中向来以凶狠和阴险闻名的情报专家，居然是个如假包换的妹控……

“以后你想吃什么，直接给我打电话——没有你哥哥我搞不定的事情。”

“知道啦~”我一口吃掉西蓝花，因为食物过烫而张开嘴唇微微呼气：“最近先生没也有给你安排任务？”

“没有，他把任务都派给那些新来的家伙了……不过这样反倒使我们有机会做一些私密调查。”

我继续冲他甜甜地笑着，点点头。如我所料，Pisco老先生是在故意放水，好让组织的高层误以为Irish和我已经逐渐不受重用，并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来给予我们保护。

但我们毕竟是老先生一手培养起来的情报人才，我们三人的利害关系早已被紧紧绑定——无论老先生如何帮我们掩饰，我们三人依旧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虽然我从一开始就以摧毁为目的接近组织，并对那些“大人物”深恨不已，但我对Pisco却一直心怀感激。扪心自问，老先生和Irish是坏人，甚至是极顶的、坏透了的坏人，但我同样深知他们对我的照拂。因此在这次的风波中，我无论如何也要和他们站在一起。

就当是报答曾经的恩情吧——在彻底走到反目成仇的悲剧结果之前，我想减轻自己心中因为背叛和欺骗而产生的忏悔。

“Irish哥，我会守护你们。”我毫无厘头却认认真真地说了这么一句。

“说什么傻话。”他大笑着把手伸到我的面前打了个响指，继而诚挚郑重地说：“我会守护你和先生直到最后一秒——你知道的，我敬重先生如父亲，也一直把你当亲生妹妹。”

芝士的香味在舌尖萦绕，很暖。

Irish站在远处的街边，向我挥手示意后，坐进了的士。我同样心情不错地呼了口气，转身朝步行街上走去。

东京街头的繁华夜晚，百货商场一楼橱窗中的浅橙的灯光向外发散着暖意。片片雪花从天际降临，飘落在行人的肩上，又在棉绒大衣的温度中化作一小朵晶莹的水花。我慢步前行，欣赏这都市夜晚中别有风韵的雪景。

步行街的前方远处，似乎有一座电话亭——在这个人手一台智能手机的时代，老式电话亭恐怕已经成为时间的遗产。

我回想起自己十几年前在伦敦读书时，时常在放学后走到街头的电话亭中给景光和高明哥哥打电话的情景。

当时那一张韦克菲尔德太太送给我的小小的电话卡，是我最珍贵的礼物——它有着跨越地球东西两端的神奇魔法，它承载着兄妹三人之间无限的思念与亲情。

韦克菲尔德夫妇，我父母远在英国的旧友，也是我当年的领养人。他们膝下无嗣，便把我视为掌上明珠。

我回忆着韦克菲尔德太太教我做的圣诞糕点——那是令Leo和Irish都连声叫好的味道，是西方人在亚洲远行时的思乡症良方。

我曾在被组织调到伦敦工作后，装作不经意地偷偷路过我与韦克菲尔德夫妇的住宅。我看着大门口上那刻着“Wakefield”姓氏的木牌，多想敲门进去，抱一抱这两位爸爸妈妈……但我最终还是理智地在泪水盈满眼眶之前，用围巾盖住面庞，快速离去。

与其说是快速离去，不如说落荒而逃——我不忍让爸爸妈妈看到我如今的样子，更不忍让他们发现我现在正在做着的行当。

再向前走近一些，我隐约地看到电话亭中有个人影——我不禁惊叹于在这个世纪，居然还有人会特地来到商业街的步行街上使用这种老古董……

不过在这个下雪的闹市的夜晚，一个人独自走进电话亭，倒是别有一番情致……

我联想到了推理小说中那些在电话亭联络线人的侦探，或是谍战剧中的秘密接头人——一般情况下，能在电话亭处理公务而不是追求情调或是摆拍的，都是持有特殊身份的人，他们的身上也都带有令人沉迷的神秘主义色彩。

我这么想着，反而对那位正在电话亭中单手插兜举着话筒侃侃而谈的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想要走到近处对他的身份一探究竟。随着距离的逐渐缩小，我看清了一个修长的背影。通过观察，那应当是一个左撇子……

在我距离他还有十几米时，那人背对着我，放下电话，转身推门走了出来。

他的侧颜就这样清楚地暴露在我的眼前——瘦削却棱角分明的下颚、独有特点的下眼线、绿宝石般深沉的绿瞳、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标志性的针织帽……

我呆呆地停驻在原地。

香烟的烟丝在东京街头的寒冷空气中盘旋上升，他不露声色地与我对视了一眼，然后自顾自地转身向步行街的反方向走去，如同一位陌生的路人。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示意，迅速转身，同样若无其事地离开。

周身的世界突然变得很安静，雪花落到地上，遮盖住了很多秘密。这里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24个小时后，一封匿名短信传到了我的手机。

我看了一眼信件内容上那些毫无规律可言的错落黑点，闭上眼睛深呼吸。

一直悬在心上的石头落在了心底。

再度睁开双眼，我打开平板电脑。暗号的破解十分顺利——毕竟，这是我们二人私下设定的密文。凭借着近乎是肌肉记忆的熟练操作，我将短信上的暗号扫描、断行拆分，经过几次不同角度的颠倒与镜像翻转，再将其对应到特定的一套解码系统中，最终得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和如下语句：“时常联络。S.A.”

S.A.——Shuuichi Akai。

我带着重燃希望的悸动与兴奋，看向窗外的黑夜——在不久的将来，一发强而有力的子弹将会朝着这黑色深渊的中心，给出重重一击。

欢迎归来，赤井秀一。

我和赤井还是像当年一样，在特定时间互通电话，或是在遇到紧急事件时用暗号交换情报。比起日语，我们两个在英语环境下长大的人更习惯于英文交流。与我分别一年有余，这个美国佬却一点没变，时常说一些我难以理解的美国俚语，待我听得一头雾水时，再宛若提前准备好的那样，详细地向我解释。

同样未变的，是他那句“fifty-fifty”的口头禅。

但在与他交流的过程中，有一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赤井那口正宗且熟练的日语。按照他的说法，他十多年前就孤身一人移民去了美国——以我自身的经验，独自到达英语国家并生活整整十几年，如果不时常与日语母语者交流，日语的口语能力势必会下降。我回到日本能够马上适应这里的说话习惯，完全是因为我在英国时经常与两位哥哥电话通讯；而赤井却说他是独生子，父亲亡故，且与母亲早在十年前就中断往来——这使得他的日语水平显得有些不合逻辑。

或许他在FBI有一个与他关系很好且同样来自日本的同事；又或许，他刻意向我隐瞒了自己和亲人们的身份，以此保护他们……

他是在防范着我吗……应该不会。他连我在英国的姓氏Wakefield都能查得出来，也知道我和景光哥哥的关系。可以说，凭借我们对彼此身份的把握，我们二人绝对是追求互利的合作关系，他已经牢牢地将我的致命弱点抓在掌心，大可不必对我提防至此。

还有另一种可能——在那些与他关系亲密的人当中，有我的熟人。而他为了保证双方的安全，防止我们被一网打尽，只能有所隐瞒……

“如果感到焦虑，可以喝点安神茶。”赤井注意到我的走神，以为这是由我持续紧张的状态造成的。

“啊……啊，多谢。”

“那继续说咯，”赤井在电话那头继续分享情报：“有调查员目击到Vodka现身于杯户饭店的一楼……啊抱歉，二楼……”

我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口误，眉头一皱。

“他很可能在踩点——如果你打听到任何组织在杯户饭店计划的行动，请第一时间与我联络。”

“了解。”我揉了揉太阳穴，重新进入状态。

“听说赤井秀一回来了。”当我们靠在一起小憩的时候，透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赤井秀一……”我慢慢地重复着这个名字，装作自己早已将其淡忘的样子：“……啊！你是说那个代号为Rye的老鼠啊……他不是在被查出卧底身份的第二天就滚回美国了吗？”抱歉啦，赤井——我深知透对赤井的敌意，同时害怕暴露我们尚在联络的事实，因此故意将话说得很过分。

“有人看到他出现在了米花步行街的电话亭附近。”他继续闭着双眼，面无表情地说。

我心里咯噔一下——米花步行街，不就是我与赤井偶遇的那条街吗……

不愧是Rum手下的情报专家。

“怎么，急着找他报仇？”我娇柔地双手揽住透的脖子，靠在他肩上说：“听同事们说过，他可是你的死敌。”

“你联系过他——你明知道他是FBI却联系他。”他看着我的眼睛，定定地说道，表情和语调变得有些严厉。

“我确实和他私下交换过情报，但我发誓，我当时真的不知道他是FBI——如果知道那家伙是卧底，我恨不能第一个枪决他。”我直视着透的眼睛，一字一句、信誓旦旦地说着谎话。

他是组织的Bourbon，我是卧底诸伏昭影。他并不知道我的身份，我也绝不能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他——在如今的形势下，这个身份对任何与我关系亲近的人而言，都可能是一场无妄之灾。更何况，他还视赤井为死敌……在这个时刻，我必须放下情感，以大局为重，庇护我的战友。

而且，看透刚才的眼神……他是在怀疑我对爱情的不忠吗……我从未感受过这般荒唐与不安。

“凉，无论如何都别再和他有瓜葛了。”透似乎看出了我的伤心，便放缓了语气，右手顺势抚上了我的后背：“组织对你和赤井之间关系的调查早就结束了，千万别再生事端……”

原来他是在关心我的安危，害怕我因为赤井而受到伤害……而我刚才却……

“别怕，如果你有危险，我会尽全力去救你。”他见我不语，吻了吻我的眼睛。

一个情报专家也会如此单纯么……为了守护一个正在欺骗着他的罪恶的女人？

透，如果我落难，我一定不会拖你下水——我会让你对我的真实身份继续保持这种一无所知的状态。只有这样，才能确保你平安度过这一关……

他拉起了我的手，覆在他的胸前。

我同时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和有力的心跳。

但他终究是我的敌人啊……我们这像幻影一般美好却埋藏着隐忧的爱情，不知道会走出怎样的结局。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在这场爱情被悲剧的命运摧残到千疮百孔之前，像自我欺骗一般，让自己暂时沉醉于浪漫童话的短暂美梦。